不太柔软的鸟
我捡到过一只小鸟,小鸟一边翅膀柔软,一边翅膀僵硬,所以它飞不起来。我把它放在纸盒里,它有灰蓝色的羽毛,眼睛是宝石一样的暗红色,摸起来温温热热,我给它找来玉米,纸箱,把它放在窗外。后来它是不是飞走了,还是飞着飞着掉下来了,我无从得知。
我有时候觉得,我也是不太柔软的鸟。我想成为鸟,可以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僵硬的翅膀。
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候,我说出的话像一把像回旋镖一样的刀子,扎没扎到别人我不知道,最后又会扎向我自己。那天雨将下不下,我烦躁到难以自抑,无论是事情没能成行,还是太想获得别人的注意,我难以自抑地喊叫,整个过程持续也就是一分钟,接着就是一些不受控制的落泪。我还是没得到我想要的关注。
给朋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童年其实是一个很微妙的过程。我总是在周五的晚上和周一的白天,坐在我家那辆白色的方头捷达上,从团结湖到玉渊潭,辗转于同样爱我的四个人的关怀里。我不能说我没有得到爱,但是我没有得到平稳和安全,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幼儿园里,所有的小朋友都展现出较高的服从性与良好的精神面貌,只有我半死不活地瞪着两只大眼睛,带有挑衅意味地看老师,眼睛背后是不安。我总是跟着我奶奶,从玉渊潭边上的幼儿园,踏着樱花、吹着夏风,踢着落叶,踩着冬雪回到家里,她给我做饭,教我算术,带我去动物园看动物,在楼下喂饥肠辘辘的流浪猫。我跟着她,总记得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老太太,对自己的衣着和发型都很讲究,她长着俄罗斯人一样的高鼻梁,也有大双眼皮的大眼睛,还有别的老太太没有的精气神。所有的善良和关爱,在那几年灌注在我身上,我也成为了善良柔软的鸟,有细长的腿,但是没有敢于起飞的心。
我爷爷用他极强的动手能力和渊博的阅读量,给小鸟装上了好奇心,即使他不能亲自带着我飞起来,我也因为他,愿意成为一个动手能力强的人。他也是同样善良的人,给了我双倍的善良与共情。
小鸟要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经常因为别人一两句面红耳赤而自我反思,父母不仅要求我成为善良的人,还要成为坚韧的人,可是我做不到。他们飞的很高,很远,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起飞,是不是一直没有翅膀的鸟。
冲突发生在混乱的情绪里,和韩朝战争一样,热战后是冷战,陷入无线自责的我,又要去一个巨大的集体了,其他所有人仍然展现出很好的服从性与良好的精神面貌,只有我半死不活地,采用自我伤害的方式,想要逃避,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为此付出了代价,但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反复举起武器,向自己扣下扳机,子弹从口腔射进颅骨,从后脑旋转出来,带走半个脑袋。
总要有人来收拾这个狼狈的局面,我被家里人捡骨,拼回原来的样子,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但是我好像得到了一个错误的启示,一旦遇到这样的绝境,我将会举起武器自戕,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容许我伤害别人,而且在过往的自戕中,我没感觉我得到了亲人的驻足,他们认为这只是某种阵痛吧。
偶然,遇到一个人,他理解我不正常的举动,我说出了我的秘密。我们经常骑着电动车吹北京五月的风,用不多的钱去吃饭。圣经说,两人同行,胜过一人。当时我很需要这个同路人,也很感激这个同路人。
萨斯卡通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我看着太阳四点多就缺席,雪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架势,公寓里完全沉默,不眠不休的哭是没有用的,哭能哭出来太阳吗?回来后是无尽的尝试和拧巴。一个很留恋家庭的人,将要成为叛逆的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我还是没有柔软的翅膀,僵硬地飞,飞不动了就逃去一个地方。
逃去香港,看着摩星岭的日落,太阳藏在海里,陌生的但能听懂的语言,中环街市的年货,尖沙咀的人潮,南国的一切让我舒了一口气。还是挂念,也有人挂念我。此时我曾经的同路人已经和我走在不一样的路上,我会想念他,但是不会掉头去找他。
偶尔还是会举起武器自戕,还是没有很柔软的翅膀。
谁说鸟都要会飞,鸵鸟就不飞,鹅也不飞,那么多鸟都不飞。扑楞着,就扑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