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眼
他的望远镜通身黑色,磨砂表面,像新砌不久的墙壁。他满意地将它摆在桌上,正对窗户。淡红色窗帘的一角挡住了视线,他轻柔地拨开,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远处的一点上。镜身自带的三脚架还很稳当,他想。镜片虽有划痕,但将灰尘擦拭干净却也看得很清楚。他将眼眶轻轻地贴在目镜上,眯起左眼,小心地调整旋钮。“咯吱,咯吱”,夜里太安静了,这动静简直和储藏室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一模一样。他惊恐得身子一抖。还好望远镜不足半个手臂长,又比叔叔的长笛粗不了多少,他轻松地就把它藏到了袖子里。从那房子溜出来时他觉得夜晚黑得很诡异,不知道什么虫子在吱吱地叫,走近却又默不作声了。他就在与虫鸣的竞争中前行,恐惧与兴奋刺激着神经,让他恨不得在夜晚的静谧中尖叫。他终于偷到了一架望远镜。
她回家了,正好八点。她把绛红色的宽大围巾和帽子利落地摘下来,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接着又脱掉了宽宽的呢子大衣。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落肩衬衫,微微喇叭的牛仔裤。她不喜欢刚到家就换上拖鞋,而是穿着高跟鞋在家里转来转去。她应该很喜欢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多么可爱的小怪癖!他也被她逗笑了。卷曲的金色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她拢了拢,用发夹松松垮垮地夹住,又不满意似的揉揉头顶,似乎是想让它看起来更蓬松些。他紧紧抵着目镜,右手熟练而仔细地调试距离,将镜头放大到她的耳后。他急切地转了转旋钮,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发丝。当时应该偷一个更高倍的!他懊恼地想。女人从玄关走到卧室,换了一条轻柔的丝质睡裙,她的头发又披散开,懒懒地搭在肩头。然后坐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封面很花哨的杂志翻看起来。她怎么还不煮咖啡?已经八点半了,再晚她会睡不着的。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整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冰箱,一会又打开电视。甚至有一次,直到清晨五点她还醒着。那天她出门也比平常暴躁得多,因为她在倒牛奶时闭着眼睛,不小心把整个瓶子都打翻了,牛奶从桌子上流到地面,她清理了好一会才弄干净,差点耽误了上班。他愈发专注地盯着她,嘴唇用力地抿着。终于她站起来了,边揉着肩膀边轻轻转头,懒洋洋地踱进了厨房。
接下来就是喝咖啡、吃饭、看电视。她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四个月来每天都是如此。他照旧把红色的绒布盖在望远镜上,又认真地将两边对齐。叔叔在叫他吃晚饭了,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上次说的上学的事,你怎么想?”
“我不想上学。就是不想了。”
“你只有十七岁,十七岁你能做什么?我们收养你,是想让你过得更好。你现在这样,和在孤儿院有什么区别?”
他宁可呆在孤儿院。办公室里的女院长经常穿着棕色的风衣,也是金色的卷发,和她一样。他十二岁才离开孤儿院,他真的舍不得那地方。女院长对他很好,总是来问他今天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喜欢她身上沉静的木头味道。她还经常涂着口红,但她嘴巴总是干干的,当她靠近时,他能看到她嘴唇上的细纹。他觉得那纹路质感看着很硬,还翻起一点皮,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粘连在一起。
吃完饭已经快十点了,叔叔家的晚饭总这么晚,他的胃经常因为消化不了硬邦邦的食物而隐隐作痛。他坐在窗边,桌上放着热水。马上就是她练习的时间了。他这样想着,感觉到胃里也温暖起来。
女人在十点钟声敲响的时候站在窗边,已经换好了今天的衣服。她照例在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又踢掉拖鞋,换上高得怕人的高跟鞋。她深吸一口气,从地毯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一面走着,一面调整自己的步伐和神态。今天的练习她应该满意吧,望远镜追随着她的脚步,他屏住呼吸捕捉她小腿和手臂的摆动。她一定会是个好模特,他想。从开始的拘谨、僵硬,到现在的从容熟练,他就像朝圣一般地望着她,匍匐在她的脚下。女人练习结束,走到窗边。终于要来了!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兴奋渗出细细的汗,和望远镜接触的地方变得十分光滑。她面向窗边,眼光像搜寻着什么似的。他喘着气,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桌子上的水差点被他打翻。她对着他微笑了,笑得那样舒展、自然、亲密。她的嘴唇与女院长相比更厚些,他想。她的嘴唇更加饱满、湿润,像健康而温和的圣母像。她的眼睛亮亮的,因为微笑眼角微弯,带出几条细密的皱纹。她真美。她知道我在看她吗?她一定知道的,她懂得我,理解我,她在向我微笑。
她想当模特,当模特可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对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她从三个月前开始练习,越走越顺畅,越走越心潮澎湃。她太想成为一个模特了,她不想住一层楼三十户的旧公寓,和数不清的陌生人共用电梯,每天上班都要等很久。她也不喜欢这里整面整面的落地窗,不喜欢和对面的楼离得那么近。她想离开这里,但没有足够的钱。她长得够漂亮,个头够高挑,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说她应该去当模特,他们会喜欢她的。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面试她的公司,那公司很小,办公室也不好找,她不得不打了两次电话才确认好地点。但她愿意做这些,愿意付出这些。她想有钱,想有名气,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想别人能够惊喜地指着她说:“诶!是她!是她!”
她回家了,正好八点。但今天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望远镜,慌乱地调整旋钮,不断地将视线拉近、放大。她在和他热络地讲着话,那男人的手掌自然地搭在她肩膀上。我不应该看下去了,他想。但他却止不住地死盯着他们:看着她为他倒了咖啡,看着她换上他熟悉的高跟鞋,然后在那男人面前走了起来。他感觉到喉咙处干痛得厉害,两颊也涨得难受。男人看上去很满意,他让她坐在她身边,两人说起话来。她看上去很开心。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能看到她笑时晃动的肩膀。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从她腰下灵巧地环绕,然后用力地捏了一下她的屁股。
他感觉眼眶被镜筒顶得发烫,身上一阵燥热。他的胸口在出汗,手臂上细软的汗毛不知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的身体因为冷热交替的折磨不断打战。他提起镜筒,那红色的绒布皱成一团软绵绵地被丢在桌上。他穿着单薄的毛线衣,从未感到一月的夜晚如此寒冷,奔跑的时候,耳朵被凌厉的寒风刮得刺痛,提着望远镜的手又疼又痒。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终于站到了她的门口。
他踢着她的门,感觉到脚已经快冻僵。冷气和燥热的交织让他变得十分暴躁,他的胸口像存着一团火,急切地想要蹦跳出来,而皮肤表面的寒冷又让他难以忍受。太阳穴处似乎擂鼓一般在不停敲打,他喘着粗气,似乎还没有从狂奔中恢复过来。他感觉到脚底轻飘飘的,而脑袋却又像被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倒下,顺势扶着门框,脚还在不断地踢蹬着。
那男人打开了门。
他的眼睛因为充血变得疲累而酸胀,汗水和冷气凝结的水雾聚集在眉头,一股脑地流到眼皮上,他的目光变得浓稠而温热。汗滴和水珠的交融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冷风从身后传来,让他浑身发抖,燥热又不断地侵袭着他,使他烦躁又憋闷。他努力眨眼,想要看清那男人,手却不受控制地举起了望远镜,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
他瞬间感觉到了平静,身体温度的不平衡也消散不见。他拖着望远镜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惊恐的眼神,她已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着她的高跟鞋,提起精神说:“我记得它。我一直在看着它。”
“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知道你每天八点回家。”
“你喜欢在地板上踩一踩再换鞋,你喜欢你的高跟鞋。”
“我知道你把牛奶打翻的那次差点迟到了。”
“你喜欢颜色鲜艳的丝巾,暗色的衣服。冬天的时候,你经常穿这件大衣。”他向衣帽架的方向指了指。
她好像忘记地上躺着一个流着血的人,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你......你在偷窥我?”
“是。一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沉静,带着一丝少年的羞涩,他低着头说:“因为我爱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他只有十几岁,突然有了底气,她抬起下巴,大声地质问他:“你爱我?”
“是。”
“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你想吻我吗?”
“不。”
“你想占有我?”
“不。”
“你想和我在一起?”
“不。”
“也许你想和我跳舞?和我去旅行?”
“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男孩疲惫而僵硬地挪动着,他的目光缓慢地环视着她的房间。在他经常盯着她练习的地方,在和视线近乎平齐的地方,挂着一小面镜子。
她练习微笑的镜子。
警察把他带回了家。
那男人只是被敲晕,受了点皮外伤,他因为年龄太小必须要向监护人说明情况才能进一步处理。她颤抖着身体拎着望远镜跟在他们身后,在警察向男孩的叔叔讲述事情经过时,她张望着、寻找着,然后走进了他的房间。
桌子上的红色绒布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月光透过窗户柔和地洒进来,桌面像有一层暗暗的银粉。她抬头看看窗外,仔细地数着自己的楼层,接着将望远镜架在了桌上。她迟疑着慢慢弯腰,一点点地靠近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的镜片。她眯起右眼,左手扶着镜筒,右手笨拙而生疏地调整镜筒上的旋钮。
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她艰难地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窗口。刚才在忙乱和慌张中,她并没有来得及关掉客厅的灯,现在那窗口就像一个发亮的玻璃球。她看到了自己的衣帽架,绛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安静地搭在上面,呢子大衣自然垂落,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厚重而优雅。她看到平时练习台步的那块毯子,仍然无言地躺在地上。她看到放咖啡豆的盒子,喝牛奶的陶瓷杯,柔软的丝质睡裙。恍惚中,她看到了他清澈而简单的蓝眼睛,他在她的房间里,就在平时站在窗边练习的地方,对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