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春到仲夏:关于读书和电影
早上坐在窗前读书,眼睛疲倦时望向窗外,微风吹拂着绿叶,轻轻摇摆,这院子中的每一株灌木,每一缕杂草,在仲夏的早晨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初春,我刚到院子时,这里一片萧索,枯枝烂叶横斜堆叠,现在已是葳蕤一片了。远眺清晨的树林,鸟儿停息了晨光熹微时的稠密啁啾,东升的阳光恰好投了一束光线落在树梢,这树林便有了一种静谧深沉的美,尤其是树冠之中黑黢黢、犹如幽暗的洞,像要把我隐隐的孤寂藏匿其中,却伴着一声鸟鸣让这孤寂越加深邃而又绵长。 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到重读的小说上,文字又把我拉回初读这本书时的悸动。几个月来,读过的许多好书已经深深烙印心间。 我记得读济慈《夜莺》的初春下午,天空飘洒着蒙蒙细雨,傍晚雨歇,便独自走入山林,聆听四声杜鹃的哀婉啼鸣。暝色四合,才回到房间,凭着一时的激情写了一首咏四声杜鹃的诗歌。 某天早上,我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不曾想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宛如深渊般的文字吸了进去,从早到晚,不吃不喝,一连八九个小时,忘我地阅读,灵魂被这本伟大的小说所深深震撼。读完后爬山看粉色的流霞,思想却还停留在小说带来的余韵中,索性坐在山石上,胡诌了一篇沉痛的读后感。 三月末,当我曾经生活的城市饱受摧残时,我陷入了普鲁斯特漫长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在现实的苦难中,我开始缅怀逝去的时光——父母年轻时的嬉闹,姐姐们活着时的琐碎日常,童年的一次哭泣……这些记忆如普鲁斯特的小说一样绵长浑厚,读完时已经过了一个月,却恍如隔世般久远。 关于这几个月的阅读,我还残存许许多多记忆碎片。比如坐在窗前,盯着一棵树,吟咏博尔赫斯的诗歌;比如读唐诺的《阅读的故事》时,疯狂地增加想读的书单;比如读完《金瓶梅》时,斯人已逝,繁华落尽,心生无限惆怅,仿若经历了沧海桑田般落寞…… 阅读是一件与痛苦为伴的心灵旅程,它不总是风花雪月,而是度过这无意义人生的某种寄托。我反感那些抱着文学拯救人生、文学至高无上的言论,或对文学作品指摘、自认为对文学理解精到的言论,好像读书特别与众不同似的。其实,很多读书的人比不读书的人更痛苦,才选择在书籍中获得蕴藉温存而已。 读完小说,就连着把这几个月读过的书本全部整理一遍,然后束之高阁。手里摩挲着一本本读过的书,书中的文字和故事便会清晰从心里升出来,同时升起的还有阅读这本书时的点滴记忆,或是一个早起的清晨,或是一个下雨天的午后,或是一个寂静的夜晚,这些记忆猝不及防地潜入脑海,倒有些惆怅了。这些书藏在最高一层的书柜里,像是藏着一段段记忆,等待着将来有一天会再次翻开泛黄的书页。可是,这些书籍从来不属于我,甚至连这个房间、这个城市也不属于我,我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恰好攫取书中的记忆,给我漫长而又无意义的人生添了一些负重,如此而已。 闻着悠长的寺院钟声,进了法喜寺山门,已经是午后了。三年前,第一次来法喜寺,香客寥寥,法喜寺有着深山藏古寺的寂静安闲。如今,随着网络转播,法喜寺已经成了杭州仅次于灵隐寺的网红寺院,时值周末,求姻缘的俊男靓女处处可见,喧嚣声充斥着寺院各个角落。我却无暇顾及误入清净之地的喧闹,独自在寺中闲逛,逛累了就坐在树荫下乘凉。晚些时候,我进了庄严的大雄宝殿,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不为求名利,不为寻姻缘,只是为了内心的安宁自在。 这几个月来,我的工作不再繁重,不再为活着而奔波,多数时间只是读书、看电影,闲暇时常常往山里走去。这样的生活教会了我凡事不要急躁匆忙,而要从从容容应对人生的许多事。人活于世,除了一副躯体、一颗心灵,在无其他。吃山珍海味,与吃粗茶淡饭并无本质的不同,仅仅是为了肉身的存在而已。照顾好身体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照顾好心灵,或以宗教,或以文艺,抛弃多余的执念,不要被物质劳役,人生本来简简单单,不要自寻烦恼,便是真真正正地来人间一趟了。 微凉的傍晚,又往法喜寺后山走去。从草木萌发的初春,走到一片葱茏的仲夏,沿途的花草树木,不知承载了多少孤寂时光。我喜欢散步,更喜欢到山林中散步,感受着微风习习拂过面颊,听着山泉淙淙、鸟鸣唧唧,看着花草从吐露嫩芽到繁花似锦,闻着泥土中飘来的气息,自有一份超脱喧闹的寂静。归巢鸟儿开始倦怠地啁鸣,夏天蝉鸣响彻山林,缓慢走在一片苍翠之中,暗想着这几个月真是宛如一场幻梦。还没有到目的地,暝色的天空便飘飘洒洒落了雨,山林顿时响起了密密匝匝的穿林打雨声,借着茂林修竹的遮掩,我也抓紧步伐,跑到寺院屋檐下避雨了。 刚来杭州时,每次进山都从法喜寺出发。往北,穿过法喜寺后山,可到石人亭,沿中法路,可到灵隐寺、飞来峰、北高峰;往西穿过梅灵隧道,可到茶村——梅家坞;往南,登上仰峰岭,沿琅铛岭可到云栖竹径,过龙井村,可到烟霞洞、南高峰,顺着九溪到九溪烟树,可到虎跑寺。仲夏时节,酷暑难耐,走不了远路,就喜欢在法喜寺周边的山林中闲走。 从前,觉得西湖只是一片湖、一座塔、两条堤、几弯拱桥而已,在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西湖便不只是湖,而是涵着更广泛的概念了:山谷中隐藏的寺院,墨绿茶田下的茶村,深山中的涓涓细流,低缓绵延的青翠山峦,处处有韵味,都是西湖不可或缺的一个面相。未来,我要去海岛上住一段时间,想要从帕米尔高原到大兴安岭横穿北境之地。一个地方住久了,就生出厌恶感来,渴望着新的旅途,而远方总是吸引着我不安的灵魂。 入夜,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熟悉的一棵树、一盏灯,或者听着夏虫嘶嘶,总是有些难以舍去,许多未曾有的想法也从心里一点一滴地浮现出来,最后竟然整个心儿都被这些想法填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溢出来一般阻塞心口,酸甜苦辣,如乱麻般交织缠绕着,无以理出个头绪来。我的一生总是飘来飘去,难以久久地停留,厌倦了就走,决绝得有些难以置信。因此,我短短的人生中是一次又一次告别拼接而成的破碎人生,如丢了一地的玻璃渣子,刺眼而伤人伤己。 深夜,关了灯,一个人独自在昏暗的卧室看伯格曼的最后一部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看完电影无限感慨,就算富贵兴旺的家族,也难抵生死与无常命运的捉弄,躺在病床上的人,关在禁闭室中的人,以及芬妮母子,就像满屋子的木偶,在命运前面作不了一点主。伯格曼的电影总是呈现一张张充满着情感撕裂的面孔,以此能更好地擒住我们的心,通向人性最幽暗的深渊。 许多个寂寥无眠的夜晚,我把自己交给暗室中一方小小的屏幕,交给这漫长人生中的无数个短短的两个小时,从而能超脱我贫瘠人生的束缚,在荧幕光影中看尽人生百态、人情冷暖。 每次看到切合心意的电影,就会心生无限感慨。《灿烂人生》中,马提奥望着天空中的璀璨烟花,回房后踌躇徘徊一会儿,然后跃窗而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那一刻我几乎嚎啕,因为我从马提奥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的重压下,该何去何从? 第一次看大林宣彦,就被击中心房了。《两个人》中,姐姐死了,妹妹就活在姐姐的阴影下,难以活出自我。看着影片中妹妹的纠结,我的脑子里也全是死去姐姐的记忆,影片中妹妹的隐隐作痛,仿佛齿轮般咬合着我的心。看完电影,早已不能自己,泪流满面。 随着观影增多,这样点滴的光影记忆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闪现脑海,比如弗里达卧床画画的样子,《对她说》中涂唇膏的画面,《地下》结尾时,一个个逝去之人欢聚一堂,地下的土地裂开,随流水而消失……这些电影不知不觉就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小心地珍藏于心。 在电影的世界里,我俨然成了自己的君王,任意穿梭在各个国家、各自类型的电影里,然后沉溺在光影的飘忽摇曳间,有时哭成泪人,有时笑成疯子,像个傻子一样肆意妄为。 几个月来,我看了许多好电影,原本常看华语电影、日韩电影和好莱坞电影的我,竟然在集中观影的日子里,发现了欧洲电影这块宝地,不管是法国新浪潮电影,意大利电影,西班牙电影,或是瑞典、希腊、波兰、南斯拉夫、匈牙利、尼日利亚电影,都给我带来惊喜,我的电影视野一下子被打开了,还认识了几位我非常喜欢的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罗伊.安德森,贝拉.塔尔。 我之所以深爱电影,可以忘情哭泣,尽情大笑,这是贫瘠的现实人生所不能给予的感动。 看着写完的这些文字,一种莫名的空虚袭上心头,之后是一阵又一阵的落寞,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这些文字一点用也没有,就像一粒粒雪花飘落地下,积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终究还是化为腌臜的泥水,对我这孤寂忧郁的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助益,反倒会加深人生的荒诞不经。 既然已经否定了文字的无意义,那我为什么还要写呢?这个问题好像是一个驳论,正因为我写下的文字对于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才要写这些文字。 我的人生其实荒凉冷漠如极地戈壁滩,没有任何生机可言,我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与之进行心灵对话的人,许多隐秘的情感只能独自吞咽,许多人生的苦难只能独自品尝,这种旷日持久的孤寂始终如影随形。处于如此悲凉的人生境地,我试图抓住哪怕一点生命的迹象,也能活下去。而我写下的每一个文字,就是荒诞人生中的苦难凝结成的苦胆汁液,每写一个字,我的内心的苦楚就会挤掉一毫,而不至于陷入苦难的泥沼而无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