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多寒凉——评阿乙短篇《钩子》

软软

字，除了交流和书写，还自带一种悠久的神秘。祖先们烧制兽骨，将皲裂的细纹称为“兆”，他们相信其中潜藏天机，只需仔细揣摩上天的暗示，就能趋吉避凶，乃至篡改宿命。

阿乙《骗子来到南方》收录的第三篇短篇《钩子》，是一个字谜的故事。只是，这个字谜是一声凉透了的慨叹：生命如一具穿着华服的艳丽女尸，静静等待布满蛆虫和尸斑。

故事开始于五个男人的“爱情”。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桃园三结义、梁山泊聚义，就是封建社会里很多男人强烈渴望的浪漫。拥有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彼此永远忠诚、绝对信赖，不需要言语，彼此心意相通，没有误会、没有分歧。彼此是这个到处厮杀、争夺和背叛的险恶乱世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彼此，在和敌人拼杀之际，你放心的把后背交给兄弟；在被命运的颠沛冲散之际，你相信你的兄弟在过五关斩六将向你奔来；在你被诡计和陷阱所伏击，在猖狂的敌人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你不是绝望的死去，你已经看见了你的兄弟不惜血海滔天，必慰告你不屈的灵魂。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斧钺、栋梁、雨滴、不灭（灯烛）、田园聚啸山林之初，必定发过毒誓，“杀我兄弟者，必杀之；背叛兄弟者，必杀之” “不愿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

忠贞不二、至死不渝、同生共死，彼此以最大的力量去认可和守护彼此的生命。在流转的岁月里和离乱的天地间，最不可撼动、最确信无疑、最纯洁最高尚的东西是彼此的连接。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爱情吗？这爱情甚至不含肉欲，纯粹的对彼此人格和存在的礼赞。

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古惑仔》《英雄本色》，多少文艺作品都在散播这种爱情的悲壮和感动。女人把爱情和事业放在男人身上，男人把爱情和事业放在兄弟身上，把肉欲、繁衍和琐碎杂活儿放在女人身上。

斧钺、栋梁、雨滴、灯烛、田园将他们的盗匪团，取名为“右手”，寓意手足中的手足，最依仗最重要，五人是右手的五指，握紧为拳。五人名号对应五行，寓意五人结合乃是天道。为了避免爱情里小小的不协，灯烛把名号改为“不灭”，意为“虽在雨中灯不灭”。

五人意气风发，事业越做越大，甚至朝廷都对他们无可奈何。他们一定在酒后畅饮时，感受到人生的幸福喜悦，从人不如犬的乱世流民，变成有酒有肉、有爱相伴、事业辉煌、威名赫赫的绿林豪杰。

然而，爱情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不灭被悄悄策反了，被出卖的“右手”匪首斧钺被捕。斧钺在痛苦的思索中，锁定不灭就是那个出卖他的人。他必须在被斩首前将这个情报传递给其他兄弟。于是，他抛弃了一位豪杰的尊严，跪地求饶，贪生怕死的提出各种要求，统统被拒绝，在刑场上，他提出最后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在他的双乳之间写一个大大的“人”字。

没有脑袋，身躯、双乳加一个人字，就是“灭”。

消息传到“右手”，紧张的不灭立即用匕首刺死了最聪明的“栋梁”，理由是栋梁妄图取代斧钺的位置。然而，雨滴和剩下的人经过思索，还是破解了斧钺最后的字谜。“背叛兄弟者，必杀之”，按照条例，雨滴用弓弦亲手绞死了不灭。灯烛终究是被雨滴打灭。

五去其三，“右手”就此覆灭。雨滴带着没散尽的团伙隐居深山，在深山留下了一支姓“下”的族系。这个奇怪的姓氏，是雨滴公留给世人最后的“字谜”。

经过后世的变迁，人口普查中“下”被改为“夏”。伯父对夏泽柱讲出这段一个甲子只传一个人的往事，夏泽柱却没有保守秘密，于是雨滴公和他名为“下”的字谜，被广为人知。

人们纷纷赶往夏泽柱老家的山林，几乎把山挖空，因为他们相信，一个甲子只传一个人的秘密是，雨滴公把“右手”积累的财宝都埋在了地下。

雨滴公的谜底究竟为何，阿乙没有给出答案。但我想，雨滴落下之处，便是结束，便是葬埋，流散消弭于泥洼，便是永不可寻。

兄弟的背叛，毁了他半生的事业，更毁了他的信念，毁了他全部的美好记忆。斧钺在狱中痛苦的思索将不灭背叛的消息传出之时，他的满腔仇恨，不是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而是“你怎么敢背叛我们？你知不知道，你毁掉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高尚、最伟大的东西！你让我们过去一切情谊、一切誓言、一切美好都变得无比丑陋”。遭遇情变的女人，也是为同样的原因愤恨。

哪怕被嘲笑贪生怕死，丢掉最后的尊严，斧钺也要带走不灭，为了保护剩下的兄弟，也为了给毁掉世界上最美好东西的人以公正的处决。

雨滴公用弓弦勒住不灭的脖子，拧了十六圈。每拧一圈，他是什么心情？起于乱世，奋起与命运抗争，每一次背靠背的拼杀中，感受到生命被守护、被托举的那种无上幸福，心灵的边界被消弭，自我消融，汇入爱中。如今，结义的誓言变成恶鬼的诅咒，感动的记忆变成戳心的毒箭。曾经的爱和事业，如落下的雨滴般，瞬间消失不见。

他曾以为，他和兄弟一起在爱中飞翔，原来都是错觉，雨滴一直在下坠。落地梦醒。

此生多寒凉。原来人生注定无法握住任何东西，财富、事业、名誉、爱情，如同指间沙。他将这最悲哀的领悟，铸成一幅字谜，以姓氏之名，让子孙代代相传。

而听到这个故事的人们，机警的想到，这字谜必定藏着一大笔财富，于是纷纷前去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