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和我的失败
十年后的今天,我是北京市高考文科第二这个事儿,仍然会偶尔被朋友提起。
考过第二的一大意想不到的好处,是我可以嘲笑一切出自清北的得瑟B,而不会被人指责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比如上周那篇在朋友圈传起来的十万加《我的大学与我的失败》。首先她写得就烂,通篇翻译腔和掉书袋,直接引语多到用turnitin查重都过不了。但更好笑的还是,她题目里的“失败”等于“没当上金融才俊”,读者点进去发现人家读心理学都能直博了。说白了这是一种欲扬先抑的秀优越:我有美貌有学历有家境都不够,我还有灵魂。
我就不一样了。就算说不上失败,至少是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成功。
高考后我拒了北大的offer上了港大,其中一个动因不太冠冕堂皇:班里四五个同学都上了北大,我考得更好,怎么和他们区分开?于是我顺着世界大学排名向上找。
港大第一年,身在异乡的慌乱和对西式大学那一套的不适应同时袭来,我上学期的三个月没来大姨妈。一块儿做小组作业的香港女同学都用广普劝我:不要太紧张,你这样会把自己逼疯的。
到了下学期,我找到了麻木自己的法子:食物。宿舍楼下有个自动售货机,卖乐芝、奥利奥之类,我时常半夜去投币,有时候货架上的东西掉不下来,于是夜幕里就能看到个胖子在摇售货机。
这样吃下去的每一口都伴随着罪恶感,我先是找到了一种泻药,前一天晚上吃两粒,第二天早上走着路就会感觉小腹如同被人黑虎掏心,必须五分钟之内夹着腚找到厕所。有回我一天内陆续吞了二十粒儿,回头一看马桶,里面是奇妙的肉粉色。
再后来,我跟室友学会了催吐,用牙刷往喉咙上面顶即可。一个宿舍有三个姑娘都催吐还是挺可观的。有次我觉得马桶漏水,房东叫了师傅来修,师傅看完发现并不漏水,并向房东汇报,唯一的问题是太脏。原文:“the only problem is dirty。”
前两年我和我父母一样,将这种问题归咎于自己意志力薄弱。到我大三上学期,上课头疼、集中不了精神,生理上能做的检查都查遍了,我爸才终于提出:去精神科看看吧。我妈因为被害妄想症进过医院四回,“精神科”三个字,就是我们家房间里的大象。我记得那会儿挂了深圳的号,坐地铁从香港过去的路上,哪怕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儿,还是塞进了三根香蕉。但香港地铁上明明不让饮食啊,我当年怎么做到的来着?
从那年到现在,我吃帕罗西汀吃了七年。这种药除了让人镇定,还可降低食欲,以致我后妈曾目睹我对着一桌羊肉串面不改色,问我能不能给她开点,当然她是开玩笑的。去年在成都,有个tinder上的男孩被我约出来,完事儿后他看见我床头柜上堆起的药盒,笑吟吟的:“我想看看你吃的什么药。”显然,那微笑是用来掩饰他的心虚。
我心里暗笑。原来报复社会的患者的都市传说,还没有散尽。
我总在减肥却从没真的瘦过。所以男人成了我的勋章,我每多获得一块,就离“丑”“肥”远一些。
我给自己设立了每月一个男人的Kpi,在身高和身材上卡得很死,同时追求生物多样性:散打运动员、板仔、B-boy…… 后来因为检查出hpv阳性,我以为自己要得宫颈癌,跟后妈求救的同时不得不坦白。我说我的初心是从男人那里获得认可,想着这样她对我的可怜会压过生气。后妈说:“那男人只要能上床,对母猪都夸得出来。” 我说:“可我搞的也不是公猪啊。”
我停止了追Kpi,两个月里做了一系列检查,确定了自己离宫颈癌还很远。最后的面诊,我问大夫:我有必要节欲吗?大夫:没必要哈,最多戴个T。我又问:那是不是除去插入之外,手什么的尽量不要有任何接触?大夫反问:你觉得可能吗?我还追问:那我本来就阳性,万一再碰了脏男人,不是加大了危险吗?大夫回答:好像不是这种1加1等于2的逻辑。
暂时的休战是好事儿,当我重回战场,我发现我不仅仅是,在逃离自己的外貌自卑;我是真迷恋那种兵荒马乱、烽火连天。我第一次是大四那年,在京都旅行,和一个同为游客的韩国小哥,连房都没开,就在顶楼公共休息厅的卫生间地上完成的。我的兄弟Stanley吐槽过,这也太没仪式感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还是对你来说,这个就是仪式感?” 等将来我有孙子了,我要带着他去京都,指着那家青旅说:看,这就是你奶奶的杀伐之路开始的地方,从这座坟墓里爬出个带血的婴孩。
看似在男人间走马观花,但说不上不潇洒。我一旦陷入空白期,就会跟不吃精细碳水的时候一样,产生强烈的戒断反应。我忍受不了生活太可控,急需下一个男人来冲乱我生活的秩序。一个长期不吃碳水的人会觉得白面包都香,我也会眼前有啥就往嘴里塞,那个想看我的药的男孩儿,就出现在这种时候。
两个月前,男闺蜜在微信上说:为什么一定要反复陷入这种关系呢?你去写作不好吗?那阵子刚好我就在千岛湖的山上。
前天刚读完菲茨杰拉德的《漂亮冤家》。男主角是富三代,被富一代爷爷反复拷问:你这一生要做点啥?男主决定靠写作立命,写了一篇、投稿被拒,然后就放弃了。另一边,被他嘲笑过才华有限的好友,先是出版了一本畅销书,接着不断写通俗小说,靠电影改编赚得盆满钵满。我莫名地对男主角感同身受,虽然我没他的钱。
自从3月辞职后,我在招聘软件上试探过几家新媒体公司,探听自己的市价,也被几家约过稿,却再也努不起与原来同等的心力,来写公众号文章了。在我眼里,新媒体编辑都有点凄惨:我们对自己的文字能力多少有些自负,但没有勇气投身真正的文学创作——真正的文学创作需要更大的才华,也更不讲方法论,我们生怕在发现自己的平庸之前就饿死了。写公众号写了几年,最后发现,自己内化了新媒体写作的习惯,再想改掉,费死劲了。
失业这三个月里我写了部中篇小说,然后发给了搞人类学的周博士。她的反馈是,像新媒体的东西,太“短平快”,每个场景都铺垫得不深。我喜欢形容喝醉酒后的观感像翻ppt,周博士形容我写的故事,用了同样的比喻。
我安慰自己,和《漂亮冤家》的男主角不一样,我坚持着在写,除去焦虑时不时如羊癫疯一样发作。比如当我被告知,今年甲方都缺钱,做自己的公众号不好恰饭;比如当我发现,就算在经济稍微景气些的年头,公众号的恰饭模式也是靠一篇篇的软文,在品牌公关间积累名声和人脉,吭哧吭哧,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的屏幕,敲出大惊小怪的句子来;比如当人类学周博士先我一步在我相中的平台上发表了。
《漂亮冤家》男主放弃写作后,终日闲晃、酗酒,爷爷去世后一分遗产没留给他。他娶了青年时期的女神,俩人天天因为钱不够而争吵,婚姻变了质。我越往后读,越往恐惧的深渊里出溜,隐隐害怕自己脑袋上顶着同一个诅咒。
结果末了,男主靠打官司,赢回了祖父的遗产。这他妈不是耍流氓吗?
3月,我常驻上海的大学同学来到成都。一聊才知道,某位活佛因为疫情回不了拉萨,滞留成都,干脆进驻武侯区某个小区里的道场,刚开始接触佛学的她才跑了过来。她大学读的是内卷成灾的港大商学院,现在能对佛学这么投入;居民小区里藏着在讲经的活佛。都是两种不相干的元素的对举,都令我惊奇。
我跟着她去了道场,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贴了墙纸,上面是我不认得的藏传佛教偶像坐在莲花上。地上还铺着印有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塑料板,磕长头的时候用来垫着。我捧着哈达跪在活佛跟前,是为与他结缘。接下来我一直试着拽住一根铁丝转动经筒,却一直没找到该咋发力。
活佛讲了《杂阿含经》里的“盲龟浮木”,他的普通话很捉急,我听教友转述才听懂:有天大地变为大海,有一头瞎眼的龟,百年才伸头出水一次;海上随波浪漂浮着一块木头,木头中间有个孔。我脑海中浮现出夜幕下的海,海波映出千个月亮。我们今世刚好托生为人的几率,就如同这头瞎龟刚好扎进这孔眼中的几率;那一刻,夜空与海面的银色光辉就融到一起。
然后活佛说:“世间的智慧是无用的。”
进投行,或者读心理学的博士,到头来都没跳出主流对于“成功”最粗暴的定义。我多搞一个帅哥,或者靠写作出了名、赚了钱,到头来也只能满足我可怜的虚荣心。真正的失败,是抛弃了对世俗成功的执念,面对人生原本的无意义,如同面对黑夜里茫茫的海。
假如世间的智慧都是无用的,到底怎么样才算抓住了难得的人生啊?
我希望等我成了著名作家,讲座的时候,也会有大学生拿着话筒起立,先说:“小饼干老师您好,我从14岁起就看您的作品,其中大胆的描写和颓废的氛围给了在象牙塔里的我很大触动。我们年轻一代很迷茫,尤其是当现在经济走入颓势,获取一种狭义的成功的路被打断,同时我们很浮躁,每天有太多的资讯在占据我们的精力。请问您对当下的青年读者有什么建议呢?”
此时,我将代表周国平、余华以及所有在大学讲座过的作家说出那句憋在心里的话:
“Like I give a shit。”
不过为了不伤害提问的青年读者的自尊,为了不被网暴,我必然要再着补几句:
“年轻一代、青年,指代着一大坨人,除去年龄段以外,没人能概括出任何他们的共同特征,也就不存在任何一条适用于所有人的道路。
那条路终究是要你自己寻出来。而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分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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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守望者YP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2-04 12: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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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地球住几晚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6-28 13:2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