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画家杨兵
画家杨兵
故事的最后，什么也剩不下。
（1）
杨兵小的时候是个优等生，所有老师同学都说杨兵长大后一定会大有作为。除去各科满分的成绩外，杨兵的画画得也很好。因为杨兵画得太好，时间久了，人们只记住了他的画画得好。人们开始想象杨兵究竟长了一双怎样的手。于是，村里的老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拉住杨兵的手细细地摩挲，认真地研究。所有的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杨兵的手更像是一个女娃娃的手，不，比女娃娃的手还女娃娃的手。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想到最好的评价。因为这么高的评价，村里所有的人都希望摸一摸杨兵的手，感受最强烈的还是村里的光棍。杨兵为此感到烦恼，开始将自己的手弄得脏兮兮的。偶尔还会在手上划拉几刀。想摸杨兵手的人这才越来越少。
杨兵的父亲杨水河听了不大相信。直到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把杨兵从外面喊进房间，冷冷得说了一句：“给老子看看你的手。”杨兵极不情愿地伸出了手。看着杨兵脏手，杨水河很是生气：“滚出去，赶紧给老子洗了。”杨兵被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用力搓，为此他还用上了家里的舍不得用的洗衣粉。手上的伤口疼的杨兵直叫唤。洗完他就顺手在身上擦了擦，赶紧又跑了进去，伸出手摆在父亲的目光下接受检查。看着儿子手上的伤口，杨水河心头着实一紧，涌出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他仔细看了看，虽然有伤口，但儿子的手确实很好看。手指很长很细，淡淡的伤口让这双手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大又笨，长满了疙瘩，不禁一阵厌恶。他慢慢扶起儿子的手，就像抱起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生怕弄疼他。儿子的手竟然没有骨头，他慢慢地揉搓着，就像抓住了天空的云。好一会儿他才看见儿子在龇牙咧嘴，这才知道自己弄疼了儿子：“咋了，看你那个怂样子！”他赶紧甩下儿子的手，看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杨水河咽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听说村里人都爱摸你的手。”儿子只能委屈地点头。“然后你就把手弄伤了。”儿子的泪水马上就要迸出来。“看你那个怂样！笨蛋，一点都不像老子！你就不会揍他！”儿子立马哭了出来。杨水河很是心疼，又说了一句：“谁还想看，你就让他来找老子！让他来看老子的手，听见没有。”杨兵点头。杨水河的“滚”字刚要发出来，看来儿子的眼泪生生咽了回去，“好了，别哭了，哭顶个屁用，写作业去。”
看着杨兵的背影，他开始想。想到了自己早已经离婚的前妻，那个女人不知道在哪儿。儿子的手跟那个女人的手一模一样，只是儿子还没有长大而已，那双手还很小。自己也很少关心过儿子，要不是那个女人跟人跑了……算了想也没用。
有了杨水河的话，杨兵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慢慢地，所有的伤口都好了。当别人想着再摸的时候，他赶紧说，当心我揍你。大人开始笑，他开始哭，大声喊我爸一定会揍你。村里人一想到杨水河，开始犯怵。杨水河要揍谁确实就能揍出来。算了，摸个手就要被揍一顿，着实不划算。
（2）
杨兵一下子从三年级窜到了五年级，长高了，画画得更好。
一次校长听说外面的领导要来检查，就想着把外面的墙壁抹一抹，要是能画几张画就更好，最好能画一条腾飞的巨龙，太美了。校长想着，但想了想自己，想了想下头的五个男教师，不由自主地谈了口气。先别龙了，先把墙抹一抹。
下午开会的时候，他简单地说了说领导来检查的事情。几个男老师也不笨，都看出了校长心事重重。都想着可能因为检查，校长压力大。想想，来检查的领导要是高兴了，校长不就调走了嘛！剩下的校长位子也就轮到了他们几个。几个老师干劲很足，不到两天，校园里里外外的围墙统统被粉刷了一遍。当然，除了老师的苦劳，学生也参与其中。
看着干净的墙，校长临时又开了一个会。让大家想想墙上画点啥，写点啥。要说写，几个老师绝对没问题，再怎么说基本功还是有的。但提到画，大家就开始扒瞎。只有一个老师还算凑合，但也只能画一些花花草草。校长心里想的可是一条腾飞的巨龙，但这几个人连虫都画不好。正当校长无可奈何地叹气时，美术老师兴奋地喊着，校长，杨兵行！听到杨兵的名字，校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呀，这孩子肯定行。校长赶紧和杨兵的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别给杨兵安排课了，让他专心画画，不，专心画龙。一定要画出腾飞的感觉。
班主任马不停蹄地把指示精神传达给了杨兵。杨兵回去告诉了杨水河，杨水河没同意，也没同意，说了一句：“你问老子干啥，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于是杨兵开始了伟大的画龙之路。
全校师生积极配合，尤其是几个老师，争着给杨兵当学生，龙画好了，自己说不定就能当校长。杨兵还没渴，老师就赶紧递上了可乐；中午还给杨兵煮泡面。终于在喝光了一箱可乐后，龙画好了。
杨兵觉得不太满意，眼睛的比例没有分配好。龙的宏观感受虽然有，但细微处龙的情感没有画出来，腾飞的龙应当是孤独的。
但老师们很满意，就像一条真龙，虽然老师们压根没见过。
校长更满意，这下可以腾飞了。终于可以迎接检查了。
老师跟校长赶紧给杨兵整了一套词，让背下来。检查的那天，可以自己介绍自己画的龙。这可是学校的人才。
检查的日子如期而至，场面很盛大。一条浩浩荡荡的大队伍，陪同检查的领导竟然比学生还多。终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龙的面前驻足、瞻仰。杨兵被围在中间，有些紧张。但看了看自己画的龙，还是自信地几乎是喊了出来：“这是我画的龙。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我们都是龙的子孙。我们的祖国会像这条龙一样腾飞在九天之上，我国的教育事业也会像这条龙一样翱翔万里。”听了这几句话，班主任觉得自己一下子比周围的人高大了许多，他甚至有些看不起校长，这词写得太好了，这校长就应该我当。校长的心里更得劲，漂亮，这下我可以调到学区当主任了。校长觉得自己就像那条龙，开始腾飞，一直飞、不断地飞。
倒是这次来检查的领导颇为镇定。现场拿出了一个本，一支笔。他慢慢地说：“这龙是你画的？”
杨兵点了点头。
“那可不可以再画一张画给我！”
“画什么？”
领导四处望了望，正好看见了枝头上站着一只麻雀，对视一眼之后，对杨兵说：“就画那只鸟。”
“好。”杨兵开始画。校长和班主任着实捏了好几把汗，仿佛画画的人是自己。校长突然想上厕所。他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但就在自己想着尿尿的事情时，杨兵画完了。领导拿过本，看了一会儿，撕下了那页画，“这个可以送我嘛！”
杨兵开心地点头。校长一下子舒服了，好似大水漫堤，一泻千里。
领导又循循善诱：“作为礼物交换，这个笔记本送给你。”这个本估计是领导用来记笔记的，但上面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杨兵很开心。因为这个本，他高兴了很久。一行人又走到了班里，领导想听课，确定了是在杨兵的班。领导特意跟杨兵坐在一起，这让杨兵既兴奋又紧张。班主任准备得很充分，他借来了校长的表。几点几分，他该讲哪里，该喊谁起来回答问题，这一切已经被排练了好几遍，闭着眼睛都能把课上完。果不其然，课上的很顺利。班主任一句：“同学们下课。恭送各位领导。”所有老师、学生、领导都站起来鼓掌。这时，领导走上讲台，示意大家安静。领导很激动，说这是自己听到的最好一堂语文。大家又开始鼓掌。领导再次示意大家安静。这时候领导问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升国旗呀？”这个问题让大家都怔住了，事先都没有排练过。班主任开始嘀咕：“完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校长的脸色更难看，青一道白一道。这个时候，杨兵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们是星期一升国旗，星期五降国旗。”所有人又一次鼓掌，这一次的掌声盖过了前两次，持续时间更久。班主任跟校长激动地热泪盈眶，就差相互拥抱……
这次的检查很顺利，之后学校举行了总结大会。班主任着重肯定了杨兵的表现，并说到周一升旗的事情，说这是常识，但只有杨兵一个人记得。
之后的结果很圆满，校长顺利得成为了学区主任；班主任顺利得当上了校长。只是大家好像忘了杨兵。
杨兵小学毕业了。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兵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手，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疯狂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寻找最美的手。
杨兵是从时候开始迷恋上手的呢？杨兵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的中学语文老师有一双美丽的手，中学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看着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字。那双轻巧细长、绵软无力、随风摇摆的手却能写出刻骨铭心的“瘦金体”。那一刻，杨兵被这双手征服了，他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他总是想着创造机会去触碰这双手，尝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临近毕业的时候，他画了一双手，一双他认为最美的手，让它用最优雅的姿势躺在了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这是杨兵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也是中学时代唯一记得的一件事。
杨兵经常会去想，所谓的“快刀斩乱麻”究竟得是一双怎样的手！毫无疑问，这双手绝对是美的。虽然在行动上无法效仿，但在精神上，他也进行了一次“快刀斩乱麻”！他放弃了高考！
因为杨兵发现自己在见不到那双手的日子里，唯一会去做的事情就是去想这双手，他已经做不了其他事情，或者说这双手不允许他做其他的事情。他已经着魔了，为了那双手着魔了。最终他果断放弃了高考，他知道自己在高考的考场上只能画出一双手，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到了逃离，他应该逃亡，带着那双手去逃亡，或者他可以找到更好看的手。也是在这个夏天，杨水河死了。村里人都说，杨水河是被他的儿子气死的。村里人还说，杨水河在别人面前强了一辈子，还是软在了自己儿子跟前。
杨兵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抛下了自己的奶奶。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一双最美的手，他需要把这双手留在画框里，如果可以，最好是留在自己的身边。
（4）
杨兵的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年轻时代的那双手绝对比杨兵见到的所有手都要好看。只是因为一次意外，右手被铡刀带走了。只剩下了一只左右，美丽也随之消失了。见到一只手，人们只能同情、惊讶，谁也想不到一只手的好看。或许人们会想起断臂维纳斯，但倘若维纳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终究还是无法感知到她的美，第一反应一定是五味杂陈的怜悯。
杨兵走了，留下了那只让人无限同情的左手。
之后好几年里，杨兵辗转到了很多地方。出门才知道自己没办法生存，所以他只能打工，久而久之自己的那双手满是老茧，这更加坚定自己寻找最美之手的初衷。一有时间，他就会去人多的地方，盯着别人的手，偶尔还会在无意中触碰陌生的手。直到那次……
那个时候他已经辗转到了新疆。晚上下工后，他在人流涌动的广场散步。因为刚吃完饭，吃得太撑，忘记寻找双手的事情，自己的两只手也听话地搭在裤腿上。就在他发现前面的女人一串钥匙掉在了地上，就在他想看清那串钥匙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双手，一双从没有见过最为精致的手，这双手似曾相识，一时间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老师，但这双手似乎更为娇嫩。女人急忙要走，他大叫了一声，等一下。
女人不知道是叫自己，继续往前走，杨兵跑上前去，急速躲闪来往的行人，等一下。终于女人回头！
“你好，可以为你的手拍张照吗？”
女人很震惊，为什么会有人拍自己的手！思考之后，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杨兵掏出了手机，拍了好几张，但总是觉得不完美。
“你好，我可以把你的手画下来吗？”
“在这吗？”女孩开始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杨兵觉得女孩的口音很奇怪，慢慢地抬头，才发现这是一个维吾尔族姑娘。杨兵开始紧张，“不不，不在这儿，去我宿舍，或者你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改天我来找你。”
女孩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可能是个画家，再打量一眼，发现这个男生眼睛竟然有着神奇的光。女孩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机号给了杨兵，之后害羞地转身离去。
杨兵那个晚上失眠了，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联系女孩，临走时给工头请了假，带上自己的家当，又来到了昨天的广场，早上的人比晚上少很多。
姑娘迟到了几分钟，但杨兵觉得这几分钟他比所经历过的时间都要漫长。她一来，杨兵就急忙让她坐下，然后细细端详这双手，让女孩摆出各种各样的手势，情急之下，他甚至自己动手。终于他开始画，很快，就在女孩终于看清眼前男人相貌的时候，杨兵画好了。毋庸置疑，这双手很好看，杨兵很满意，女孩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很难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手。
女孩举起了自己的手，那双手复活了，在阳光下自由地舒展着、跃动着，杨兵看呆了，赶忙又画起了另一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