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链子、意淫与骚扰
唐山打人事件后,网上流传一张图,说具备以下特征的人,碰到要远离。其中一条,是挂大金链子。此外还有:穿什么衬衫,剃什么头型,勒什么裤腰带。如果你要找每一条都符合的人,可能根本碰不到——哪怕别的标准都符合,裤腰带也可能换了牌子。要是找符合任意一条标准的人,恐怕又太多,会误伤好人。那张图传开后,某个牌子的衬衫碰到大量退货。很多人唯恐自己被贴上“社会渣滓”的标签。
靠衣着打扮去判断人,尤其是判断人品,会失误。不过,这里恰恰想说的是:失误的时候,少,有用的时候挺多。所以,哪怕理论上,挂大金链子的也有好人,但实践上,你哪天真的在烧烤摊碰见挂大金链子的,还是绕道儿为妙。这篇文章单独拎出大金链子聊,并不是说我觉得挂大金链子的人都危险——要先做个说明。类似的标志还有很多,只不过大金链子更鲜明。
我这辈子是肯定不会挂大金链子的。如果别人送给我,我也会处理掉,卖了或者让人重新锻造。总之,不能挂在脖子上,尤其不能那样上街。
我相信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别人借给你一条大金链子,让你挂脖子上去商场、超市、烧烤摊,你愿不愿意?多半不愿意。你怕人家把你当成潜在的暴力分子——随时随地可能骚扰女人、拎起酒瓶给人开瓢的恶徒。
那么,挂大金链子,在很多人看来,比光屁股上街体面不了多少。——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人爱挂大金链子,就算淘宝买个假的,也要挂脖子上呢?
唐山殴打女人的渣滓,当时说了一句话。大家都看过,不再重复了。——那人挂没挂大金链子我不知道,但是,只凭他说的那一句话,不需要再了解别的,就能断定他是社会渣滓,百分百没跑儿。
那是一句极其恶劣、下作的话。正常人不会那样讲。不管一个人有没有别的暴力行为,单单讲出那句话,就足以让人知道他是人渣、败类、禽兽——那为什么他还好意思讲?
一个人上街,会不会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两个大字“人渣”?或者四个:“社会渣滓”?——不会,就连渣滓本人,也不会,也觉得丢人。谁敢给他挂那种牌子,他恨不得把那人头爆了。然而,他自己给自己挂个大金链子,效果也差不多。过于夸张的大金链子,就像是个牌子,上面写着“社会渣滓”。而对一个女人说“把她怼路边XXX了”,这比脖子上挂牌子还明显,好比光着腚,身上刻着“人渣”。——一个人不好意思挂“人渣”的牌子,但好意思用行为来显示他就是人渣。
一个人走路,不会把屎顶头上。但某类人的打扮,在别人看来,跟顶了泡屎差不多,不雅观、不体面。相比外在打扮,某些谈吐和行为,真是比头上顶泡屎还难看。问题是,有人并不觉得难看,甚至沾沾自喜。——为什么?为什么人与人品位差别那么大?我们首先还不说这是个道德问题,先说它是个品位问题——在一个人发出语言行为之前,品位就往往已经显现了。
试想:一个人在餐馆吃饭,偶然瞥见不认识的女孩,脑子里幻想跟她发生点儿什么,说白一点,发生性关系——这算不算骚扰?
他什么也没做。就在那儿吃面条。甚至没有多看女孩一眼。吃完饭,结账,走人,自始至终没跟女孩有任何接触。——这算骚扰吗?
如果算的话,恐怕“骚扰”这个词就太宽泛而失去区分的作用了。这种情况一般叫“意淫”。一个人把另一个人作为性幻想的对象,他只要严格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似乎也不会引来非议和谴责。人家可能还觉得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在他的意淫形诸语言行为之前,别人甚至会尊敬爱戴他,包括被他意淫的对象。
那么,界限是如何打破的?变化是怎样产生的?——只要一个人从来不暴露这方面的想法,别人会觉得他是个正常人,他自己也会觉得,事实上,他就是正常人。他甚至都不清楚别人是否也有类似想法,因为从来不跟别人交流这些。
然而,一旦有了交流的机会,这种想法就不再只是意淫,而是变成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人交流的话题。慢慢地,从同性之间变成异性在场也不避讳的话题(方便起见,我只用了异性恋来比方)——酒桌上的荤段子就是。乃至从向某个异性聊起对其他异性的意淫,变成直接聊起对她的意淫。这是一步步水到渠成的。起初可能只是对熟悉的异性才敢这样,后来,对不熟甚至不认识的人也敢了。
起初,骚扰可能还只限于语言,或者要借助网络的屏障,毕竟知道那是下作的。慢慢习惯之后,就有当面骚扰肢体骚扰的“勇气”了,甚至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干——是的,对他而言,这更像“勇气”:你们都那么想,但你们都不敢说出来,我敢当众说出来,甚至去干,是不是比你们都厉害?——别人眼里的卑劣、无耻和下作,在他眼里近乎坦荡、率性和潇洒。
“别人”,并不是他周围的人——而是那些哪怕意淫也不好意思讲出口、害怕被人知道的人。至于他周围的人,多半和他分享共同的态度。也因为长期浸泡在这样的圈子里,低劣的冲动更容易滋长,渐渐不耻于把人近似禽兽的一面扬出来炫耀。而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在近似禽兽的地方,恰恰在少许不同于禽兽的地方——羞恶之心。
很多场合下,某些价值观是被鼓励的。当人们高喊一些抽象口号的时候,恐怕未必清楚它意味着什么,未必能对它诱发原始冲动的危险警觉起来。
回到刚才的话题:一个男人在脑子里上演对一个女人性幻想,并无实际行动,算不算骚扰?
我的理解是:即便算不上对那个女人的骚扰,也是对自己的骚扰。即便觉得这种想法没有作用于别人,它也会作用于自己,潜在地影响自己的言语和行为。它只是没有直接地、立即地作用于别人,但总会间接地塑造意淫者的想法和观念,并最终引起语言行为,作用于他人。只是意淫者未必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关系和动力。
有人觉得,挂大金链子没什么——我挂大金链子,一切穿搭发型,都照着社会渣滓的样板来,但这并不影响我是个好人:从来不骚扰任何人、不伤害任何人,相反,会尽量帮助每一个遇见的人——这种反差也许会出现在小说里,但现实并不如此。就像一个人在饭馆里唱着露骨歌曲,邻桌觉得受到了骚扰,而他完全不同意: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在唱,我不是唱给你听的。
一个人朝地上吐口痰,直射到三米开外,哪怕不是朝任何人身上吐,别人看到也会不舒服。一个挂着大金链子的人,哪怕一句话不说,闷头在那儿喝酒,别人也会发怵。一个人想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甚至根本不用说话或者做出动作,大砍刀桌上一摆,对别人的恐惧就造成了。大金链子正是这样:你不用说一个字,动都不用动,只这一身行头,已经足够给别人造成压力、带来恐惧——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伤害别人、不骚扰别人,却不知道真的好人是连故意去掠夺别人的注意力都不肯的。因为,哪怕只是把别人的注意力掠夺走,都隐含着示威与挑衅。
可很多时候,一个人被传达并乐意接受的信条是:“掠夺他人的注意力”是值得鼓励的,自己应该追求成为焦点、成为瞩目的对象。追求“亮瞎别人的眼”的人,不会反思亮瞎别人的眼也是对别人的骚扰与伤害。这正是有人热衷挂大金链子的原因,甚至愿意把屎顶到头上的原因——只要能引起注目。
所以,这背后还是牵涉到品位问题:当一个人真的建立了某种品位,他就真的干不出把屎顶头上这种事儿。有些事情还不一定要用道德解释,道德的说法往往是对现象的描述和对结果的重复。追究原因,和品位有关,和认知有关。我们说“人品”,用的就是“品”字。品位如果低下,品质一定不会高到哪里去。“美”和“真”与“善”到底是统一的。看一个人有没有品,品位在哪儿,他的行为也就可以预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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