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霍克斯 - 电影笔记

霍华德·霍克斯电影总能吸引我的原因，大概在于他始终坚持塑造不同寻常的人物或人物关系。他的人物（可能是主角，可能是配角）往往具有一定颠覆性：阴柔神经质的男人，坚毅果决而富有攻击性的女人，没有子女的夫妻，多愁善感的西部牛仔。他的电影并不明白地反对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却往往在它的边缘徘徊起舞。他很喜欢将男女的性别身份倒置（比如他很喜欢拍男扮女装），他也经常蔑视人性与智慧（在《妙药春情》里，人显得愚蠢而邪恶，并不比猿猴更聪明），他还总是抵制主流的美国家庭模式，他甚至会去歌颂拜金女（《绅士爱美人》），这体现了他对传统道德的蔑视。意识形态的突破性除了出现在文本中（人物、人物关系、台词），也常常通过影像本身来呈现。《绅士爱美人》里，女主角游走在男人的大腿舞中间，欣赏男性的肉体，就用银幕上的舞台效果显示了此种冒犯性，即某种典型性别权力的倒转。虽然霍克斯电影并没有怎样地关涉现实，但敢于冒犯俗例和传统道德观的电影总是值得尊敬的。

霍华德·霍克斯的电影里不仅没有多愁善感，它简直排斥多愁善感，缺乏情绪和思想，而充满了行动与对话。对话往往主智而不主情，所以才没有特写，更多的是反复的中、全景切换，尽可能地让观众看到场景里每一个人的反应，这让他的电影增强了戏剧性（也是那个时代好莱坞的特色）。但是人物其实并不缺乏心理深度，这不仅和精细打磨的剧本有关，也和他自身的风格有关。在霍克斯电影里，感情往往只在一两处关键场合体现出来。惟其如此，才显得珍贵。另外，霍克斯也往往通过人物的行动，而非他们的表情、语言来表现感情，《红河》里新老两代牛仔的结尾打斗正是用动作来描述感情的一个好例子。

霍克斯的喜剧独具特色，人物蠢而不自知，性格鲜明而具有漫画特色。「非正面人物」总是集体性地颟顸、贪婪、残忍（而且常常并不自知），又因为他们的颟顸、贪婪、残忍而遭受惩罚。虽然这惩罚常常是微不足道的，足够让观众感到好笑，但不足以引发道德训诫。从这一点来看，霍克斯的喜剧很像是《三言二拍》里那些揭示人间残忍的喜剧故事，坏而蠢的人最终往往一无所获，甚至遭受运命的惩罚。这便是霍克斯的另一个优点：他从不粉饰现实，而是将赤裸裸地现实揭露出来，甚至将故事描写得比现实更加残酷。在霍克斯的电影里，观众几乎不可能感受到不必要的温情和怜悯，人物不可能做出那些看上去不符合常规的善举，他们总是像现实中的人一样残忍果断，而不优柔寡断或者良心发现。在霍克斯的世界里，反派不可能死于话多。

这体现出霍华德·霍克斯世界悲观的一面。有人从「宗教的」（religious）反面，来说他的电影是「存在主义的」（existential），其实不无道理。他的电影里没有上帝，没有救赎与忏悔，只有残酷而悖谬的现实。他对人与社会之理解往往显得悲观而灰暗的，因而他的喜剧也更接近于是残忍而充满悖论。他电影里的主要人物即使不那么愚蠢，对生活的态度也更接近现实，罕有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在喜剧里，他站在高空来看人，因此大部分人物的行为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世界是可悲的，愚蠢的人做着愚蠢的事而不自知。

霍克斯的电影总把「孩子气」当作一种笑料。孩子气的行为不怎么会被赞赏为可爱，一般情况下会造成麻烦（《育婴奇谭》），有时甚至会被当作讽刺对象。比如在《妙药春情》的结尾，导演揭示出「孩子气之行为」（以及儿童本身）潜在的危险与不可控的那一面，指出它甚至有可能会造成灾难。这里流露出的一种价值观是，对于将孩子气行为通通描述为可爱之话语的疑虑，对于撒娇行为的不纵容（因为它总会造成某种后果），以及对于包含审慎、世故与容忍的成人化性格的赞赏。

这从另一个角度可以体现出来，即他电影中人物之间的插科打诨（gag）。尤其是潜在的情侣之间，他们既不互相撒娇也不互相怜爱，而是通过互相攻击、互相贬低、互相揭露对方的可笑之处来表达爱意（《战地新娘》）。这是一种非常直男的表达方式——有趣之处在于，仿佛是把男性朋友、兄弟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搬到了恋人中间（这也是颠覆）。

因此霍华德·霍克斯同样也是反脆弱的，在他的电影里，很少有人会因为软肋被攻击而多愁善感、心生不快。这体现了导演非常强烈的男性气质。但第一，他往往把这种性格用在女人身上；第二，你能从作品中感觉到他并不是愚蠢粗暴而不自知的那类男人。他对生活中人的性格里存在的弹性理解得很深，只是他真的无法撒娇罢了，或者说真挚与撒娇不是他的表达方式。《赤胆屠龙》就带着亲近与理解的视角刻画了一个有严重情绪问题、总是濒临崩溃却身怀绝技的西部牛仔，所以其实导演只是反脆弱，而并不反感脆弱。

同一部电影里的超级直男约翰·韦恩，看上去完全不可能撒娇，永远要扮演强人，但导演却让一个女性在情感上战胜了他。她逼着他表态，逼他做出他平日里不可能做出的表达，否则她就不投入他的怀抱，最终男人屈服了，女人用强大的意志拧弯了那个超级直男，逼他放下老爹姿态，或多或少地做出了类似于表达爱意或者撒娇的姿态，因此导演也成功了。这就是霍华德·霍克斯电影在描写人时所体现出的弹性和心理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