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人生

一：

当年女人来米家村时，米然正和其他小姑娘在村里的照壁前跳皮筋。

女人海藻般的长发，衬着芙蓉秀脸，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身材纤细而修长，一袭印花长裙，黑色短靴。风尘仆仆地拖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行李箱。孩子们怔怔地盯着她，长裙，短靴，浓密的长卷发，都吸引着村里孩子的眼睛。米然被沾满灰尘的行李箱所吸引，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的行李箱，该多好！

女人绕过照壁，踩着有些坑洼的水泥路，箱子颠颠倒倒，发出不情不愿的呜咽声，仿佛它不应该走在这条路上，或许这条路根本不适合她。

“韩宇！韩宇！你，你出来！”女人声音疲惫，对着照壁后面一座高大的门楼呼喊。

“汪......汪汪”应声是一条拴着绳子的大黄狗。

女人受到惊吓，后退了两步，箱子脱了手，向后滑了几步，落入米然手中。

“这是我家，不是韩宇哥哥家。”米然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

她回头看见一个满脸稚气却淡定的女孩，高高束起的马尾，光洁的额头，脸色红润健康，一双眼睛像夜里的星星，正定定地盯着自己。没来由的，便信了她的话。

“你找韩宇哥哥家吗？”女孩问，“我可以带你去。”她回头对着后面挤作一团的女孩们，“你们先回去，我带她去米四婶婶那里。”

米然拉着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箱子，直直地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米家村地形平坦，屋舍坐落有致，如果你从高空往下看，整个村子以照壁为中心，呈扇形分布。米然家就在那扇柄上，而米四婶婶的破落房子，也是韩宇家，位于左边的最边缘处，屋后是一大片荒地，寸草不生。

十分钟后，女人和米然站在米四婶婶家门口，柴门斑驳，秦琼和敬德早已褪了色，两边的门框还有半截春联，字迹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女墙有枝蔓攀爬而出，绿叶可爱，像羞涩的少女，探出娇嫩的脸庞。

“喏，这就是韩宇哥哥家。”米然转过头。“可韩宇哥哥并不在家，米四婶婶也不喜欢见外人。”她看着有些狼狈的女人，似乎在琢磨她的身份。

“喵……”墙上窜出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一个箭步，便冲着行李箱去了。女人退后了两步，看着女孩和猫，霸占着她的行李箱，仿佛那就是她们的一样。

“猫！这死猫，又把碗打破了。”吱呀一声门开了，头发花白的女人，瘦削高挑，长发松松的挽着，普通农村妇女的打扮。她径直从女人身边走过，伸手拎起猫的后颈。“还知道跑，晚上罚你没饭吃。”

女人直觉这就是韩宇的母亲，他们身上又同样的气场，转身时的冷漠和疏离，如出一辙。

“四婶婶，这个女人找韩宇哥哥。”

“韩宇没在家，他一年多没回来了。”四婶婶并没有回头，“你去别处找他吧，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吱呀一声，门就要关上。

“我怀孕了，我……我怀了韩宇的孩子。”仓促而疲惫的声音，掉在地上，摔的粉碎。黄昏的晚风，轻柔地撩动女人的长发和裙角。

“什么！”四婶婶回头，她的左眼有一条明显的疤痕，眼神呆滞，眼球灰白。

二：

米兰是八十年代米家村出了名的美人儿，也是最早一批进城的人。后来年轻人陆陆续续都回村了，只是米兰没了消息。米二奶奶去世时，也没有人联系上她。

米二奶奶是在一个落雪的冬日走的，没有披麻戴孝的儿女守灵。天寒地冻，村里心软的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为这个可怜的老太太操办了简单的丧事。她被潦草地埋在了米家祖坟的最左边 。

三年后的深秋，离家七年的美人儿米兰回到了米家村。背上缚着一个襁褓婴儿，那就是韩宇。但更让人们惊讶的是，米兰的左眼有一条明显的疤痕，赤红醒目，眼神呆滞，眼球灰白。她穿过村庄，回到了母亲留下的房子。

院子无人打理，村里的野猫野狗在此安了家。院中的野草，屋舍的尘灰，廊下的蛛网，屋顶的瓦砾，在米兰回来的第两天傍晚，伴随着落日的余辉，在屋后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全部一把大火化为浓烟，飘散殆尽。

初冬，人们渐渐的少出门了。米家村第一场雪落下的那个傍晚，人们刚刚吃过晚饭，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响彻在村子的上空。那个一个女儿的悲伤，也是一个女人绝望。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韩宇慢慢地长大。他是那种天生讨人喜欢的男孩，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脸庞俊秀而坚毅。一双迷人的眼睛，说话时总会认真地看着你，漆黑的双眸映着你的模样。像湖泊一样沉静，让人慢慢沉溺进去。和母亲不同的是，他总是笑着，眼角向上，嘴唇微张，脸庞生动而活泼。这应该是遗传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村里人都这样认为，尽管米兰从未提及。她过的深居简出，往返于家里和地里之间。倒是韩宇，像个小猴儿一样，窜在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厨房和堂屋。

男人们喜欢逗他，自己儿子有的玩具，也会给韩宇一个；女人们都想成为他的母亲，家里会给他备上一副碗筷，逢年过节，甚至也给韩宇做一身新衣服；男孩都是他的玩伴，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韩宇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女孩则跟在韩宇哥哥身后，他不会揪辫子，做鬼脸，总是笑的温温柔柔，即使村里最孤僻的孩子，韩宇也愿意和他做朋友。

韩宇十二岁那年，村里有人给米兰介绍对象。女人们善良而世故，想给韩宇找一个温良的父亲，能照顾他们母子的生活。而另一层原因，则隐秘而不好说出口，美人儿即使瞎了一只眼，被岁月摧残，依旧是美人儿，单着，终究会被人惦记。

她们选了好几个人，十里八乡的大龄单身汉和离婚丧偶的中年男人，人品都过了一遍。在院里的杏树下，那张米二奶奶置办的石桌石凳上，她们想为了韩宇和她们自己，给米兰安排一桩婚姻。

那天村里人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只是看见没一会儿，女人们从木门出来，脸上带着愠怒之色。

迎面碰上了放学的韩宇，顿时都变了脸色，温言可亲的拉着他的手。

“小宇放学啦，今晚去婶婶家吃饭吧。”

从那之后再没人米兰介绍过对象，未出嫁的大姑娘觉得，一定是因为韩宇的父亲，那个和韩宇有一样眼睛的男人，占据了米兰婶婶的心。而结了婚的妇人却认为，她是对男人死了心了，因为那个和韩宇有一样眼睛的男人。

三：

“韩宇有女朋友。”四婶婶指着老式柜子上一张照片，满脸笑容的韩宇，搂着一个娇小的女生，齐耳短发，圆圆的脸盘，淡然和疏离。和眼前这个疲惫惶恐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那，那是他前女友，他们已经分手了。”女人说的毫无底气。

“她是前女友还是你是前女友。”米然突然出声，和四婶婶一样，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我……哇！！！”女人突然间迸发处巨大的哭声，像一个走失的孩子，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女人名叫夏美，来自于一个米然在电视上看到的城市，从那天起，她和四婶婶生活在了一起。夏美说自己要等韩宇回来，尽管没有人知道，韩宇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她毅然决然的住了下来，那是二零零八年的夏末。

她们在一个屋檐下，从炎炎夏日到漫天飞雪。

第二天清晨，米然看见小美头发松松挽着，拿着扫把在扫院子，她穿着四婶婶家常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有些长，来来回回地缠在扫把上，看起来有些滑稽。四婶婶在厨房做饭，米然过去帮她把袖子挽起来，夏美感激的笑了笑。

“你真的是韩宇哥哥的女朋友。”她们坐在杏树下的石凳上吃饭，简单的一菜一汤，米然坐在旁边一边啃馒头，一边悠悠的问小美。

“我…….”夏美被问的猝不及防，一时有些语塞。

“韩宇哥哥应该有很多女朋友，女生都喜欢她。”米然说的很自然，仿佛司空见惯了般。“村里的婶婶大娘姐姐妹妹，嫁人和没嫁人的，没有不喜欢韩宇哥哥的。”四婶婶不说话，自顾自的吃着碗里的饭。

“你和韩宇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啊？”米然完全不似昨天的少年老成，追着夏美问个不停。“是你追的他吗？韩宇哥哥人很好，你只要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很好。”米然看起来像个韩宇的小迷妹。

“对你好有什么用，对谁都这么好，但永远都不会负责任！”四婶婶收拾了自己的碗筷，丢给小美和米然一句话。

米然显然是对夏美很感兴趣，她皮筋也不跳了，一得空闲就往四婶婶家跑，她对那只红色行李箱尤其着迷，每次来都要围着她转好几圈。夏美本想着住了下来，久了肯定能从四婶婶那里得到韩宇的消息。可四婶婶基本不出门，话也少很少。她照顾着夏美的饮食起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

后来夏美回忆起来这段生活，韩宇母亲对于自己的照顾，很难说是出于什么感情，是对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的责任，还是可怜独自背井离乡的姑娘，亦或是感同身受了这种为爱情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傻劲儿。

夏美在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村子游荡。这和她之前的都市生活完全不同，睡到自然醒，打扮好去逛街聚餐，晚上通宵的夜店和KTV，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

她现在早上七点起床，在村子里遛一圈。早起的人已经扛着锄头去地里了，一些大爷大妈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小孩儿跑来跑去的玩耍，伴着有高高低低的鸟鸣声，夏美回到院子吃早饭，天晴时，她们坐在杏树下，下雨了，四婶婶就在堂屋支一张小桌子。两个人就这样吃着饭，门外的雨下的自由舒畅。

午后，是夏美最喜欢的时光。太阳闲闲地晒着，黄狗懒懒地卧在树荫下，家里的大猫，悠然地趴在石桌上，眯着眼儿，发出轻轻地呼噜声。四婶婶睡在炕的左边，呼吸绵长，有时候米然会和夏美一起躺在右边，她喜欢问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得到总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夏美眯着眼睛，佯装睡着了。米然自顾自的说着，从自己家开始，开始讲述米家村的每一户人家。瓦房架着木制的房梁，在盛夏里尤其凉爽，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好像岁月时光都停住了。

傍晚，思念最盛。晚霞宁静悠远，如湖泊般沉静深邃，夏美总会想起了韩宇的眼睛，隔着酒吧的吧台，他就这样盯着自己，她在韩宇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堪的模样，她为什么要那样呢！

落日的余晖里，夏美常常坐在大门外，一坐就好久，猫在她脚边，静静地蜷着身子，夕阳西斜，她们的影子拉的老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

四、

米然踩着脚踏车，沿着河滨东路一直走到底。左转往前走两百米，是一片高档小区，河墅新野西区B栋。地址是夏美母亲手写给米然的，字迹娟秀却很具风骨。米然寻到夏美当年给的地址，她的父母还住在那个小区，老太太看似严肃，人却很和善，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很有礼貌的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并留她吃了下午茶。

老太太应该是打过招呼了，夏美在小区门口等她。米然一眼就看见了她。不是夏美十年没变，而是小区门口，除了保安，就只有她一个人。

顺滑服帖的中长发，脸庞白净温婉，嘴角有温柔的笑意。她神情自若，白衣白裤，整个人好像盛开在一团柔光之中，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

夏美看着眼前这个高挑的女孩，好像有一些眼熟，与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重合，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总觉的很模糊。母亲说是十年前夏美的一个朋友，她问是怎样的朋友，母亲略略思索，一个笑起来很爽朗的女孩，充满活力，红润而健康。

夏美带米然来到家里，孩子们去学校，老公这几天去外地出差，阿姨也没在家。夏美殷勤地为米然泡上茶，切好水果，摆上小点心。两个人在沙发坐定，彼此观察着对方。

趁着夏美准备东西，米然快速地扫视了客厅，不大的客厅布置的很温馨，墙上和桌子上摆放很多照片。照片上夏美的老公看起来也很和善，两个孩子也是，她们一家四口，长得都很像，和善温柔的面庞，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十年前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完全不见了。

“你和十年前相比变了很多。”米然看着夏美笑道。

“十年前，我......”

“十年前，你去米家村，去找韩宇。”看出了她的迟疑，米然直接说。

夏美盯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辨别模样，又好像是在回忆往事。

“我十年前是去过一个村子，去找一个人，可是一直没等到他回来。”

“我就是带着你的那个女孩，我是米然。”她右手握着杯子，食指在玻璃杯上摩挲着。

“韩宇......你等的那个人回来了，是米四婶婶让我来找你的，左眼瞎了的独身女人。”米然看着对面有些茫然的夏美。她不确定，这个看起来和善温柔的女人，是否还记得自己年轻岁月里那一小段插曲，那个执着等候所爱之人的憔悴女人，还有那个红色行李箱，带着女人奔赴她的爱。

“韩宇？”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我曾经有个恋人，他的名字叫做韩宇，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夏美低声喃喃。

“韩宇哥哥回来了，不过......”米然迟疑了一下，“你愿意和我回一趟米家村吗？不会很久，车费我可以出，米四婶婶，她.....她想你能去一趟。“

夏美记起了那个左眼瞎掉的女人，照顾自己从夏天到冬天，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她离开了那座有杏树的院子，离开了那个村子，离开了照顾自己的女人。同时也深藏了一段曾经铭心的爱恋。

两个小时后，夏美和米然出租车上，疾驰向机场。夏美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这么做，和一个十年前认识的女孩，去一个十年前有过短暂交集的村庄。是因为记忆中那个照顾自己的女人，还是那段已经在心底都无法找回的爱恋。或许都不是，她只是想短暂的逃离现在平静的生活，生活似乎太安逸了，安逸的让夏美开始失忆。她渐渐忘记了很多事情，越近的事情越记不住，早上起床就开始发呆，盯着窗外。做饭坐到一半，常常拿着铲子出神，甚至走在熟悉的路上，会突然停住，不知身处何方，要去做什么。夏美没有和任何人说，丈夫和孩子也没有发现，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只需要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可以了。夏美想，大家都在正常的生活，自己何必给别人徒添烦恼呢。

五、

米家村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十年的时间，岁月改变了很多人和事。而对于米家村，只是磨平了一些棱角，她不再鲜艳，不再锋利，房檐变得圆润，村子可爱了许多，澄澈了许多，也落寞了许多。她像千千万万的村庄一样，被时代抛之脑后，依然自顾自的存在着。

夏美和米然到的时候，正在下小雨，米家村就像油画中的村庄，安然地坐落在天地之间，寂静的仿佛杳无人烟。柴门还是那个柴门，依然有绿叶从女墙上探出头来，橘猫没有来门前欢迎她们。只有米四婶婶立在屋檐下，依然瘦削而挺拔。

她们没有寒暄，就这样进了堂屋，米四婶婶上了饭菜，一菜一汤两双筷子。好像夏美只是出了趟远门，而不是离开了十年。

“你们先吃，明天我再过来，一起去看韩宇哥哥。”米然放好行李，就回家了。

夜凉如水，外面的雨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映的满室生辉。夏美躺在米四婶婶身边，毫无睡意，十年前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原来一切都没有消失，在心底的最深处，如暗涌般涌出。

“你还能想起韩宇吗！”米四婶婶并不是问夏美，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还是会想起韩亭，三十多年了，每逢这样的夜晚，我都会想起他，那一场感情，最终就像这夜，让人彻骨的寒冷。”她的声音很冷，就像这月色。“韩宇就像他的父亲，看起来温润似水，其实也是凉薄之人。”

三十八年前，米家村最漂亮的姑娘，在城里认识了一个男人，唐璜似的男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给漂亮姑娘无尽的关怀和爱意。姑娘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有了终生的依靠。这个男人，脸庞俊秀而坚毅，眼神温柔，看人时总是认真的神情，仿佛能看到你的心底。姑娘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最美的样子，自此对他爱的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想和这男人白头偕老。

然而男人的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温柔是真的，冷漠也是真的。一年，已经是他爱情保鲜最长时限了，纵使姑娘再漂亮温柔，贤惠能干，爱情也如风般逝去。

“韩宇是......”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发现的，已经两个月了。”

“他还是离开了？”

“根本不在乎，他就是这样，转身，永远都干脆利落。”

“你的眼睛......”

“我自己戳瞎的......”米四婶婶沉默了一会儿，夏美听到了心跳声，她不知道是米四婶婶的还是自己的，咚......咚。

“我宁愿我两只眼睛都瞎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看见那些，那些不堪，都留在了我的心里，和对他的爱……”米四婶婶背对着夏美，她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却讲述着当年动荡的岁月，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天放晴了，她们一起到米家村的墓地，韩宇埋在米二奶奶的坟旁边。村里人想把韩宇的坟修在右边那棵古柏下面，他在村里人的印象里，还是那个笑得温柔，长得可爱的孩子，纵使他已经离开十多年，回来时也只是一坛骨灰，可是大家依然疼爱他，那个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男孩子，他们希望他最终能被一棵古柏庇佑。

但米四婶婶决定，把韩宇埋在从未谋面的姥姥旁边。

“将来，我也埋在这里。这样，我们一家人，或许，如果我们有福气，下辈子做一家人，相互陪伴的一家人。”

六、

给韩宇上完坟之后，米然送夏美离开。临行前，米四婶婶站在门前，抱了她一阵子。

“孩子，以后好好地生活吧。”就此分别，别无他话。

落地之后，夏美和米然一起吃了顿饭。地方是夏美选的，背街的小馆子，食客不多，服务员和老板娘都在后厨，夏美要了一瓶酒，她很就没喝了。

“你能喝一点吗？”她拿了两个杯子。

“嗯，倒点吧，我陪你喝一点。”喝酒主要看和谁喝，米然愿意和夏美喝。

“这里以前是一家酒吧，吧台，吧台在那边。”夏美指着厨房，“韩宇就在那里面。”

夏美那时正年轻，每日温吞的生活让她感到厌烦，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的生活，却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准备好的生活说不。到底还是因为衣食无忧，不用为生计发愁，青春旺盛的精力，不知道往哪发泄。她甚至不清楚那些和自己混迹在一起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城里的大小酒吧 ，都有他们的身影。像无根的水上浮萍，夏美游荡在城市里。

那天喝的半醉半醒，她在吧台上趴了好一会儿，同行的人早已不知去向，高跟鞋累脚，被她踢掉了一只。抬眼的一瞬间，是韩宇温柔而带有笑意的脸庞，夏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堪的自己，头发凌乱，妆容可怖，一双漆黑的眼眸，暗淡无光。电光火石之间，那湖泊般眼神微转，夏美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齐耳的短发，眼睛弯弯，笑意吟吟，站在那里，手指拨开眼睛上的碎发，沉静而美好。

第二天的黄昏，太阳在天边迟迟不肯落下，酒吧灯光昏暗，夕阳从彩色的毛玻璃穿过，夏美穿着白色的长裙，头发松松的挽着，站在骤然打开的酒吧门口，逆着光，看起来朦胧而美好。

她不管不顾的爱着韩宇，爱着自己的爱情，这是夏美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爱情。她把它看得隆重，一开始就想着白头偕老，在哪里买一间房子，婚礼的地点选在何处，中式还是西式的，宾客都要请到谁，以后生几个小孩，都安排的明明白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认定了对方就是韩宇。

她追韩宇追的认真而执着，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便在一起了，夏美看着温柔的韩宇，喜不自胜，她将这段感情视作终生的爱恋，却从未想过，对于韩宇来说，这段感情是否也是一样珍贵。夏美沉浸在爱情里，把这段关系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韩宇减少了打工的时间，他陪着夏美，布置夏美的新房子，买她喜欢的家具和饰品。她也会问他的意见，韩宇总是笑着说好，不厌其烦的，一直一直的陪着她。后来夏美想起来，对于韩宇来说，那并不是自己的家，自然对于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当时在夏美的眼里，她和韩宇，完全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两情缱绻，举案齐眉。

“所有当他说要分手的时候，我当时就愣住了，如晴天霹雳，几天才缓过神来，自始至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夏美浅浅地抿了一口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或许韩宇，只是在那个朦胧的夏日余晖里，短暂的爱上过我。”

“那你不远千里的去米家村找他，值得吗？”米然轻轻的问。

“当时年少，感情如此浓烈，何曾想过值得与不值得，只想着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都要留住它，于是拼命的要想抓住。不管千里万里，都会去追寻。”说到这里，夏美忽然轻轻的笑了。

“不过现在我很感谢那段时间，在米家村的半年，四婶婶和你，还有那些寻常的日出和日落。让我渐渐地平静下来，那是一种不同于韩宇眼中的平静，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怀孕，我住进去的第一周四婶婶就知道了。”夏美淡淡的说，“我也不知道四婶婶留下我的原因是什么，她都知道我并没有怀韩宇的孩子。”

“或许，米四婶婶只是想留下你，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想和你待一段时间。”

被分手后，夏美去酒吧找韩宇，去他住的地方找，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她都找遍了。那段时间，夏美用尽所有精力来围追堵截韩宇，无论父母如何劝阻，都没有让她放弃，她渐渐地了解到，有好几个女孩都在追韩宇，她们或许和她一样，在那平静如湖泊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并深深地沉溺其中。而韩宇同时和好几个女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就像和夏美一样。

“你知道韩宇是......是怎么走的吗？”夏美头埋的很低。

“我不太知道，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村上，是家里人告诉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警察说是交通意外，没有人认尸，最终火化，后来有人匿名提供了米家村的地址.......”米然停了一下，“你不要想太多，也许真的就是意外。”

酒瓶见底了，店里空空荡荡，夏美和米然就此告了别。她们之后不会再相见，如果某一天，她们在街头相遇，或许是擦肩而过，或许，一切终将遗忘。

尾声：

这是两个女人爱情故事，一厢情愿而又历久弥坚。她们的人生，爱情带来的甜蜜都很短暂，却让她们恒久的沉溺在纠结之中。有人如苦行僧般生活，有人放弃了对美好的感受。所谓爱恨嗔痴，到头来只是一个人的事情，痴情的人往往不放过的是自己，爱情朦胧而惊心动魄的美，往往伴随而来的是种种失望，我们被爱恨所缚，它们是一体的两面。摆脱不了感官，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其中，人生之河漫长而宽阔，无论放什么进去，最终都会消逝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