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暂坐”的都市想象如何圆满? ——贾平凹《暂坐》的价值焦虑
文化“暂坐”的都市想象如何圆满?
——贾平凹《暂坐》的价值焦虑
按作者后记,夏自花是主线,有道理,然而并非唯一答案。一出场就在西京顶级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的模特夏自花,有点像女版的“陈海”,二者都靠走路和奔跑吃饭,不同的是,后者至少还多多少少在镜头前有过激烈动荡的追逐戏,并且在落幕之前醒来了,而前者身为曾经俏丽的模特,出场即病卧医院、最终没能醒来。小说里的姊妹们只是来来回回地走近她。
与之相比,圣彼得堡来的伊娃,以异域美人的视角,重返西京,打量这座熟悉而陌生的第二故乡,走进暂坐茶馆,走近海若等十多个姐妹,走进西京城中村,走进拾云堂,在经历了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失去”之后,又带着另一个从乡下进城的自己——辛起,飞回圣彼得堡。这样的穿针引线的人物设定,似乎非这位伊娃莫属。
当然,小说里还有一些时隐时明的线头,早说要请来的活佛,到了了也没有出现;不时出现的陆以可的父亲的形象、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却在章怀这个开讨债公司者的口中分明见过的,最终被证明是死于马来西亚那架失事客机的冯迎,还有那个能背出几句比故事的青年文学爱好者店员高文来,当然,还有出事了但从未正面出场的市委书记,暂坐茶馆老板海若,与夏自花、冯迎等“古人”以及其他茶馆姊妹都有非同凡响的关联的作家羿光,都可以是非常合适的让人盯着看、跟着走、舍不得的串场人物。
线索如此多元,小说想要表达的那点意思和意识,也就有了足够的嚼劲。还是说伊娃,她在西京的所见所闻所遇所痛,多多少少会让人感到全球化时代人际互动的平权和正常。方鸿渐、二马父子等留学或海外生活经历的叙事主人公,所经历的文化碰撞和心态蹭蹬、世态炎凉,伊娃在西京大体都经历了。她面对超级名人羿光时的那种慌乱而虚荣、羞耻而傲娇等复杂心态的淋漓尽致的展示,会使得今天流行语境中关于性别平等的学院书写多多少少显得荒诞。这也是她能够和辛起这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在西京城里“不择手段”地打拼的“村姑”辛起,能够一见如故的文化奥秘所在。磁铁和泥瓦终究相见恨晚、握手言和、相濡以沫。人世间、城市里的悲欣交集莫过如此。
这是一部城市小说,不同于《秦腔》《极花》《山本》等乡土的生态的况味,可又似乎里面离不开秦腔铿锵、山花烂漫、秦岭巍巍,世界就这么大,踅摸来翻腾去,能写可写的就这么多。像莫言几年前曾经说的,作家的文学想象力,终归还是要在儿时所经历和触摸过的器物、物质世界中去找寻。在这个意义上,《暂坐》有点形似《废都》,文章中凡是羿光先生卖弄文采的地方,古文古诗古联一套套往出诌,国际友人伊娃不懂、茶馆姊妹不懂、文学青年不懂、煤老板不懂、“市委秘书长”等麻友们未必真懂,吃他的寄生物种不懂,张嫂、看门大爷们当然更不会懂、没时间懂。
那么,某种意义上的文化、价值、精神,通过那些让普罗大众不懂的咬文嚼字、佶屈聱牙表达出来,当然是种身份和地位的装点,而在精神文明和文明精神下移、普惠的贡献度和共享度上,几近于零。于是,它们存在的感官意义,也就和不同版本的《废都》里那些方框框或者“此处作者删去xx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象,才是个好东西。一城文化半城神仙,西京城里的文化太厚重了,厚重得到了“日用而不知”,不仅不知,而且不可说、说不得的地步,不管是城市治理的大事要事,还是小市民的柴米油盐、垃圾桶里“捡”出来的白酒和烧猪蹄。而那些说出来、写出来、画出来的所谓“文化”,不过是搏名甚至挣命亦或是正名的一件衣裳、一套工具、一件商品而已。前者才是主,后者只是仆,而且往往朝不虑夕。吟出来、“装”出来的文化,价值万金,又可能一文不值,尤其是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暂坐是常态,进城是暂坐,荣辱也都是暂坐,那么,何须执着。“活佛”终究没有来、“暂坐”却黯然撤场,五年前未曾圆梦的都市信念,如今找着了吗?
(贾平凹:《暂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