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杂记(2022年)
宝贝
我有大约一百五十盘流行音乐卡带——小时候每拿到生日红包,便会扎进镇上唯一一家门类还算齐全的卡带店精挑细选——十块钱一盘,十块钱一盘,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上大学的时候,它们被放在几个鞋盒子里藏在床头靠里的位置,谁来都不肯相借。我觉得与其暗自担心有借无还,不如堂堂正正地当个小气鬼。
出国时这些卡带留在了北京那个家书桌的抽屉里,北京的家卖掉以后,大猫用一个行李箱帮我把把这堆青春纪念物飘洋过海带过来。这箱子入海关的时候被荣幸地开箱检查,工作人员看到这堆古董时对着大猫惊呼,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CD吗?(如今CD也快要成为古董了)
搬到Nebraska的家之后,我们为这些卡带添置了一架索尼的录音机(带有磁带播放功能的音响设备还有得卖也非常难得),手指翻动着依然新崭崭的歌词小本,耳朵却遗憾的发现卡带只能发出晦涩而扭曲的歌声了。
当我再度搬回湾区时,这些卡带作为透着满满年代感的装饰物一字排开在二楼转角几排架子上,正式开始晒着太阳安度晚年。
而搬到现在这个可谓家徒四壁的旧房子之后,面对有限的收纳空间,我曾泄气地想把它们封印在纸箱子里束之高阁,这些年为生计搬来搬去已经精疲力尽,何苦把这一箱子少不经事的回忆来回拆拆装装?
然而终究还是拆开了,客厅那面墙现在只得一架电视和几枚音箱,看起来就仿佛不赚钱的录像厅般空旷。
我把这些卡带整整齐齐码进了特意购置的两道窄窄的深色架子,在某个无聊的午后,用手指拂过一排排熟悉的名字和句子,马上想起这是初次去五道口淘碟淘到的一张一点儿也不好听的Aerosmith,这是翘课在磁带店被长发小哥热情推销、可当时咋也欣赏不来的Nirvana演唱会,这是生平唯一一次买music heaven杂志被惊喜赠送的一整盘让我大开眼界的摇滚名作,这是抽中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easy fm的幸运听众拿到的大礼包里包含的DJ年度最爱单曲组成的专辑。
不似如今想听什么划划手机就好,那时的我,广播里听到好歌就跳起来记在纸上、月月翘首期盼报刊亭开售新一期的轻音乐,周周等着MTV光荣榜放几支稀罕的音乐录影带,还在北京七月酷热的太阳下骑自行车去老远的唱片行看后街男孩的新专辑上架了没。如同今天一样,那时收获的音乐,自是有的让你能屏住呼息聆听,有的会带来小小的失望,但那番热血的追逐体验,却是唯有在互联网之前的世界里方能感受到的美好。

装饰
我几乎没有购置过挂饰,租房子的时候房东不愿意让你在墙上敲洞挂东西,住上了自己的房子之后也不知不觉传染了这个毛病,连钟都懒得挂一个。
搬家时看到偌大的电视正对着沙发上空一片奶色的墙壁,忽然想起最早在网上看到这座房子的照片,那时这里挂了一幅抽象画,湛蓝的色彩满满地溢出来,在客厅缓缓漾开去,不管是当时那款式古旧的壁炉,还是低垂发黄的爆米花屋顶,都被它荡出了几分清新活泼。
然而画的价钱总是不菲的,在Ikea转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找到价钱和尺寸都可以接受的商品。在网上货比三家了半天,订了一幅三十几块可以自己上传照片的定制带框帆布,但它的尺寸跟客厅墙上的空白一比还是相去甚远。
我们决定剩下的还是DIY。
帆布画的价钱既然太贵,那就试试纸张打印吧。选了一张在阿拉斯加的旧照:暮色下的Kincaid海滩遥望着对面离岛上一排排大风车。顶着傍晚张狂的海风两个人走去家附近的便利超市Walgreens打印出来,在五金商店HomeDepot搞到几根卖相磕碜的折价木头钉成一个简易的画框。打印出来的画报卷成一个筒状,费了死劲儿把画面的弧度撑开,沿着边框折过去用图钉牢牢钉住,就成了一件货真价实的壁挂。
只可惜把这副无敌风景挂到客厅墙上才发现,那镜子般光洁的纸面总把从玻璃门进来的阳光反射到眼球里,静谧的黄昏之色就莫名地失了意境——这个时候才知道,大家花大价钱去买帆布画,原来并不仅仅是为了逼格,也是为了它恰到好处的粗糙之地可以美妙地化解总是变化无常的光线干扰。
一日傍晚在周围的小区里闲逛,竟意外发现了好大一幅被遗弃的帆布画,画框和画面虽然有点脏兮兮的,但都还完好无损,遂欢天喜地地抬回家去——这样的尺寸若是老老实实去买可得花上百块钱的。
原画是一位包着头巾的长衫大胡子老人,他身后是正忙不迭拍岸的滚滚浪花。我们把边框和帆布用软布细细擦净,用家里剩下的油漆把它刷成了石膏一般冷冷的雪白。在Amazon上买了十块钱一套的小幅梵高的帆布画套装,Starry night, Café Terrace at Night, Sunflowers,一片片浓淡相宜的色彩就包裹在一个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小巧纸筒里邮寄过来。把电烙铁调到低低的温度,将一张张轻薄脆弱的帆布十二分小心地熨平,再用一双双针眼般细小的磁铁把他们展开固定在漆得雪白的帆布上,就成了一幅干干净净的拼图。用磁铁其实是存了心思,防着哪日心情突变还可以把画换成莫奈,不过目前看来,梵高还是相当耐看的。

装修之殇
搬了这许多次家,装修却是几乎没搞过,大概是因为每一次搬离的都是更破旧的那一方,所以新家总是不用大动干戈的。
然而这次却是由一栋二零零几年建成、一千五百多尺的现代住宅搬去八十年代初建成、一千两百尺的老房子。如若这房子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倒也不嫌弃什么,然而经历了好几年的出租生涯,当租客撤走他们五花八门、浓墨重彩的杂物之后,我们看到的是染尽各色污渍的地毯,刮蹭成大花脸的墙面,用满目疮痍形容都绝不为过。
于是在经历疫情三年、装修的材料人工都水涨船高到令人发指的2022年,我们迫不得已,请朋友介绍了装修师傅。
师傅花白头发、圆滚滚的身材,颇重的东北口音。他揣着一把卷尺跟着我们在屋里上上下下走了几圈,足足讨论了两个小时之后,最后定下来地毯全部换掉,墙面全部重漆,已经脏兮兮的爆米花屋顶、占着庞大空间却毫无用处的壁炉,这次也一并移除。其实原本还打算把窗户和通往后院的推拉门都换成双层玻璃的,但看着计算器里的数字正稳健地迈向更高位数,对未来的不安及时地给我们发热的购物脑泼下了冷水。
我和大猫都是怕麻烦的人,方案一旦定下,就把钥匙直接交给师傅,接下来都是电话联络。隔了一个礼拜去看房子,疙疙瘩瘩的屋顶已然被铲平,新选的叫做“roman plaster”的油漆跟房梁门窗的颜色也契合得刚刚好,几乎就等着把满地的杂物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新的地毯了。
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地开始约空调公司的人来清洁管道、找园林公司的人来清理后院,清洁用具装在车后备箱带过来,开始一点点打扫房间。
这一打扫才发现这位师傅的装修手法可谓不拘小节。大约是知道我们会更换地毯,在去除爆米花屋顶的时候连塑料布都懒得铺,于是爆米花屋顶的残骸如天女散花般无处不在,而紧随着墙面的重新漆过,它们被自然而然地包裹在油漆的下面黏着于各个凸出的角落,爆米花屋顶华丽地变身为爆米花地脚线等等。漆墙的功夫也是了得,滴落的油漆印子、条状的、泪滴状的、珍珠状的,遍布在厨房的台面上,推拉门的百页上、门窗的玻璃上,洗手间的瓷砖上。更不要说衣橱的导轨装得参差不齐、纱窗也安得歪歪扭扭,只是这份霸王硬上弓的力气颇值得赞赏。
于是一连几个周末,我们跪在地板上、蹲在墙角边、爬到梯子上,掏出各种工具把这些装修渣滓一点一点去除。这一轮下来两个人都腰酸背痛、叫苦连天,最后结算出来的账单一看,感觉却也不比找正经的装修公司便宜多少,这还不算我们两个书呆子好几日的小时工费。
等到尘埃落定了坐在房子里面痛定思痛,想来是我们一开始对于装修的要求过于模糊,态度又过于宽松,过程中又根本不现身监工,大约世间有的是严格认真的客户要严肃对待,对于我们这样大大咧咧的,师傅的态度自是敷衍些了。归根结底,终是自己待人处事太过笨拙。
正直地毯商
咳。。。不好意思地盗用了山P新剧的片名。
实在很想聊一下这位因为装修而结识的地毯商Sam,在跟他过招的两三个礼拜,我怎么都觉得我方——其实是大猫本尊,成了奸商那一方。
Sam主理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里一间其貌不扬的地毯店——外表其貌不扬,走进去竟然别有洞天,若干方方正正的房间,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色地毯和地板,后面连着一个偌大的仓库,高大有如Costco的货架上摆着大卷大卷为客户订购的地毯。
Sam小个子,黑脸庞,身材敦实,头发卷曲。他是埃及移民,明明读了Civil Engineering的Ph.D.,却跑来一间地毯店当雇佣店主,从我们陈腐的价值观来审视,嗯,多少有点不务正业。
但Sam在这间店里过得相当自得其乐。没有客户的时候,他坐在一整间带着大窗的办公室,周围铺着他各种心爱的图纸。来了客户的时候,他在迷宫一般的地毯样品里熟稔地穿梭,拈起每一块材料都可以侃侃而谈。在这里,他俨然是一国之主,存在感秒杀我这种蜷缩在大公司小格子里敲键盘的小工程师。
是在Sam的劝说下,我们把原来铺地板的方案换成了铺地毯,除了回声小和安静之外,也是因为Sam告诉我们,好的地毯是非常易于清洁的。
他教我们阅读地毯背后标签上天书一般的文字,给我们解释材料、厚度、密度造成的差异,甚至布置了若干简易的实验装置来佐证他的观点。大猫和他相谈甚欢,第一次造访就聊了两个小时。
回来后大猫根据Sam提供的信息,又在网上做了一番详细的调研,第二次去的时候又带了一大堆的问题去挑战Sam,两人之间又劈里啪啦迸发了两个小时的火花。
好在这次我们总算把地毯的品种和花色决定了。
实地测量完成之后,Sam很快弄好了估价单发过来——价钱比想象中的要贵,仔细一看,发现地毯的面积比家里的实测面积多了大约30%左右。地毯本身都是一卷一卷的标准尺寸,不同的人家,房间的构造也是千奇百怪,有些许损耗自是在所难免。但网上说一般损耗都在10%左右,30%怎么听也有些太高了。我们斤斤计较的大脑又开始不自主地敲起了警钟。
在大猫的要求下,Sam爽快地把设计图纸整份发给了我们。上面是标注了尺寸的平面结构图,而标准尺寸的地毯被割成不同形状的一块一块,各自对应结构图里的不同位置。
这如同七巧板般的游戏又大大激起了大猫的兴致,在几番迂回腾挪之后,他成功地把30%的裕量降低到了15%。
修改后的图纸送到Sam那里,Sam自是不甘下风,他长长一封信送过来指出大猫的图纸不符合地毯界的工业标准云云。大猫也真个毫不示弱,继续修改,几番轮回之后,Sam最终竟然同意了大猫这个门外汉的方案,大猫因可以省下相当的材料钱而洋洋得意。
殊不料几日之后,Sam寄来一封信,说与多位地毯工人协商之后,仍然觉得大猫的实施方案难度太大,最终决定婉拒这项工作。信写得诚恳也委婉,末了甚至客气地夸赞大猫仅几日便学成许多地毯专业人员多年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们和Sam的交往以Sam一方主动退出交易而画上了不圆满的句号。回想这期间,Sam对我们进行了地毯的入门教育、上门亲自完成实地测量、大方分享他制作的所有图纸、检查了大猫的好几轮修改方案,还跟施工人员多次进行协商,最后选择退出大约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让这一单生意没有什么赚头了,想到这里我们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我们最终在一家华人地毯商那里购买了一模一样的地毯,谈价钱的时候才发现,Sam给的单价已经是非常合理,而多亏有了他的报价单,我们最终以心目中的理想价格拿下了地毯。
而这家地毯商的做法比起Sam严谨的工程师作风,就显得相当豪放了。老板一支铅笔头夹在耳朵上,屋子里转一圈,一张简洁的草图跃然纸上,计算器按按,便跟我们谈价钱。我们说有标注齐全的AutoCAD图纸可以算得准确些,但老板笑了,说我们哪有钱买软件看那个。
果树地图
虽说多年前就在Fremont住过一阵子,但毕竟过去三四年我们都生活在一派田园风光的葡萄美酒之都Livermore。如今重回Fremont这个离硅谷中心更近的镇子,重温880高速上疯狂的车流,Costco超市里壮观的人群,只觉得周围的嘈杂让人整日疲惫不堪。再看到人行道上爬满着巨大伤疤般的裂缝,墙角下堆着无人问津的垃圾,真的常常在反省搬回这里是明智的选择吗?
搬家前晚饭后我们多会在周围散步——我们在Livermore的街区被一片美丽的葡萄庄园,一座环境优雅的私立学院,和一组安静祥和的丘陵牧场环抱着,总是有许多地方可以散步的。而Fremont这里只有绵延不断的住家,就连原本排布疏落些的老房子之间,也被精明的地产商开发成了一幢幢三层的联排公寓。我常常错觉,这公寓打开窗户伸出手,是不是就可以够得到邻居阳台上花花草草了。
说来奇妙,Livermore和Fremont隔了不过一个山谷,花草树木的种类竟颇有不同。之前最常见的果树便是柠檬,而这里竟到处是橙子树,绽放的是白色小花儿,摘一枝回家一个礼拜都可以香喷喷的。成熟了的果实如一只只黄橙橙的灯笼般沉甸甸地垂下来,摘回家剥开吃了,味道竟都还不错。只可惜好东西多了也会无人问津,大部分的人家都不屑于按时收割果实,不少在树上挂得久了,果肉难免干瘪,而耐不住寂寞滚落到地上的那些,多数也被鸟兽糟践得一塌糊涂。
橙子在加州本是不稀罕的便宜水果,但这一带还有中国人青睐有佳的的琵琶树,有些种在前院,看主人车子不在便可去顺手撸一串,有的从后院伸出头来,路过便可跳起来摘一串,摘得的琵琶样子倒不尽是标致的,可味道都是清甜可口。
发现了这些宝藏之后,在星罗棋布的住家之间散步也就有了乐趣。我们的脑子里建起了一座地图,上次哪棵果树尝过味道不错,隔几日就再去偷摘一点加仓,这次那株果树又成熟了,顺道去撸一串尝尝口味。若是遇到有些树结了绿油油的果实却还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的,更须常常记挂着去看看,最后没准是一颗颗鲜艳欲滴的水蜜桃呢。
这样说来,隔壁街上那三棵无主的李子树又硕果累累了,每一颗紫莹莹的如同宝石一般漂亮,李子直接吃有些酸涩,做成果酱却是风味鲜明,明日赶早,架个梯子去收一袋回来。

后院过客
那是下过雨后、空气温润的早上,清晨一醒就踱到楼下的卧室,透过玻璃门竟意外看到了好大一只灰茸茸的动物,黑溜溜的眼珠,尖尖的嘴巴,拖着又肥又厚的肚皮,正一扭一扭地在后院巡视。
在北美住了这许多年,这竟是我们头一次邂逅负鼠。之前只在《飘》里读到,这玩意儿和兔子一样,是住在山野的穷人会猎来吃的动物。据维基百科说,负鼠的肉质是十分鲜美的,想来堪比美食作家王刚锅铲之下的冤魂竹鼠 (当然竹鼠我也是没吃过)。
这只肥大的负鼠那日在我们的后院尽情地徜徉了足足半个小时,它伸着尖鼻子一路嗅过几乎每一块甲板,再跳上满是蔓藤的围墙溜达过去,完全没注意到玻璃门内两个目光贪婪的大人。
之后一个礼拜的每天早上,大猫一睁眼便揣了相机下楼去等负鼠,但负鼠却再也不肯出现。倒是一日半夜,我们同时被一阵滔天恶臭惊醒,次日清早,就看见一只黑毛白纹的黄鼠狼正鬼鬼祟祟地扎入了后院的甲板之下。
那地方看来舒适得很,这只肥硕的黄鼠狼时不时便会来此小住几日,搞不好它的徒子徒孙也一起带了过来。它们每每都是在我们美梦正酣之时卸货,被惊醒了也只能下楼去紧闭门窗,然后在从缝隙内渗入的丝丝恶臭中昏厥过去。
在小区内转得久了,就发现此地不仅饱受白蚁之灾,更是黄鼠狼的别墅群。常常在夜幕尚未完全拉上之时,看到黄鼠狼妈妈拖家带口地钻进某户人家的栅栏里去。清晨或是黄昏,路上也时不时会飘来那股令人头昏目眩的气味。想来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些不速之客时不时来拜访,大家聊起天也完全不会提及这小动物造成的困扰,大约我们住的日子还不够久,久而久之也会练得金刚不坏之身,平心静气地与那贴近大自然的别致气味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