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从南宋来(73)
第七十三章 一隅之静
吃过晚饭,石友均犹豫了片刻,还是对老妻道:“出门去散散步吧。”
傅之清知他必是有话只想同自己说,应了一声,说:“好。去走走。”
虽是仍无月色,空气却比昨日清新一些,晚风拂过,已有浅浅秋凉。下到溪边,二人停驻脚步,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石友均抬头望向那座桥,道:“那一天,看他站在这桥上,旷朗无尘的,一瞬间,倒希望时间可以停止。”
傅之清听了,随手拾起一枚石子丢入溪中,轻轻溅起一点水声,道:“只是,不管怎样,时间都不可能停止。就算一枚石子,本不属于这条时间长河,可一旦被拾起来投入其中,水还是要往下流去……”
石友均似有心领神会,道:“所以啊,你总说,人能够珍惜的,只有这永不停留的眼前片刻。不过,回到本业,我们都还是太过执着了。你的画,我的瓷,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希望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好……到最后,太追求结果,却反而离目的远了一步。”
傅之清听他这话,不禁感触转深而握住了老伴的手 —— 粗糙而苍老的手,随着年月流逝,握紧时真切留下了忠实的体贴,未开口,先笑了:“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说实话,我都有点不习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总想着那一晚,陆渊说,有一个人会来的…… 唉,你说,要是他早点来,会怎么样?”
“怎么样呢?”傅之清微微一抬头,问。
“也许,我会早一点,明白一些事。”石友均眼神变得认真而深邃,“昨天,我觉得,他像是我复制的古窑,虽好,却仿佛不属于这世界……”
傅之清不免一触,再问:“那、现在呢?”
“现在,我却有个奇怪的念头,他不像复制品,他就是一件臻于至善的古窑,于是,还说什么属于不属于呢?真正的好,是没有时间约束的。而我忽略了这一点:以往心心念念,目的不是去追求遗留至今的美本身,却是去再现一件又一件过于具体的器具。结果你也看到了,终究匠气太足。”
“我总说,你平时话不多,心里却都明白。……”傅之清摇头一笑,“只可惜,现在,我们都手抖了,眼也花了,外人看着还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是当年了。而今就算明白,也终究力不从心。毕竟,艺术创作不只是动动嘴皮子,还是要体力。眼下,一切就是一个体会与想象。……不过,我不遗憾。”
“不遗憾 —— 是你的话。”石友均一笑之后,不禁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手臂,依然有如年轻时那般有力,被他抱住的时候,忽然就有那种安心,这让傅之清不想再一字不提自己的打算,略一思量后,开口道:
“友均,我们已经失去了半个儿子,我知道,你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大概比我更难过,陆渊平日嘘寒问暖,对你其实有更多亲近……”她一顿之后,终于将这问题说出了口 ——
“你还愿不愿意,再有一个……儿子?”
……
石清竹靠在女儿身边,看她睡容恬静,总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脸颊,睡着了的孩子总像是另一个人,仿佛白日的嬉闹喧哗都不曾存在过。
女儿眉眼像她父亲,也……像他。现在凝视着她,不免想到丈夫曾经的睡容,最后……却又想起他 —— 想起高铁上,路过南京时他的蹙眉深思,仿佛有着难以释怀的心事;想起那天他吐了血以后,忍受着不适,却还是安抚自己没事的样子……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他们之间,将永远有着距离。或者说,这几天,她也完全明白过来,只有保持着那样的距离,友情才能纯粹。如此,那个猜测的可能性越大,她却愈发不愿去谋求确认。如同一杯茶永远不能倒满,留有余地 —— 为对方,也为自己。
只是,母亲究竟是探得了什么?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现在父亲把她叫出去,又为了什么?
他们好像总有事情瞒着自己 —— 过去是为了那个“老伯伯”,现在似乎是为了他。
石清竹站起身,坐到书桌前,相片上的丈夫还是婚后不久年轻俊朗的模样……
—— 陆渊,你真的,尘尽光生了么?还是终此一生,不过是用一个谎言,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直至最后,真假难分。
***
顾扬和路凯都没有想到一向喜欢独行的孙焱会带人来 。路凯尤其殷勤,精心调制了两杯他近日新创的鸡尾酒,亲自送了过去。一回来,就被顾扬打趣 ——
“路凯,你也是挺有意思的,自己书读不进去,却一直喜欢读书多的人。”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见贤思齐 ——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路凯咧嘴一笑,“有才华的小姐姐最美丽~~ 我问你,你今天见了孝祥哥,怎么样?”
“他学得很认真。”
“切,谁问你这个了,他怎么会不认真!我问你他心情怎么样?”
“你说呢?”顾扬故意面无表情。
“看来~ 鄙人我是功德无量了。”路凯挥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呵呵一笑,递给他一杯“椰林飘香“。
“怎么给我这个女人爱喝的玩意儿?”
“就是这个—— 一杯定情。”路凯笑容亮起自得之光,“喝了有好运!”
“说正经的,你看什么时候,让孙姐认识一下孝祥哥?”
“一定要吗?“路凯听了这建议,却皱了眉头。
“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路凯摇头之间,服务生又来了三张单子,忙碌起来,一时无法和顾扬解释,为什么他隐隐觉得不妥…… 甚至,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担心。
……
方沁文喝完第二杯酒时,醉意渐渐弥散开去,看孙焱坐在身边,淡然微笑:“你有点醉了。”
“是的。”方沁文承认,“上一次去酒吧,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至于在杭州,这是我第二次来酒吧喝酒。”
客人绝大多数都拥在表演台附近醉生梦死,露台倒显得相对清净。
“不过,一般我不喝醉。”方沁文坐正了一点,“微醉里看世界,一切有如镀金,真的喝醉了,就只剩难受,而且难免还有些猥琐的人,会借题发挥。”
孙焱并不否认,但是说:“我正和你相反,每喝必醉。”
“人生那么痛苦吗?” 方沁文望着她,并非完全不理解,却还是摇了摇头,“像你这样的人说人生痛苦,很多人都会觉得做作。”
“就算是第一世界的烦恼,也是烦恼。”孙焱这时候眼神已开始涣散—— 她,才是越来越醉了,“既然金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存在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也解决不了了。”
“解决不了,最好就是忘记。不要喝了。”方沁文干脆拿走孙焱的酒杯,把酒倾洒一尽,“钢琴空出来了,今天认识你,倒让我想起一首老歌,送给你。”
顾扬没有想到,这个之前没怎么用正眼看他的女子坐到琴前,仿佛换了个人,一段前奏响起,她竟然唱的是这首歌 ——
“She can kill with a smile, she can wound with her eyes…… ”
孙焱一听,似乎愣住了。
“怎么会那么巧?”路凯也惊呆,“帆哥当年……”
两小时后,方沁文见到前来接喝醉的老总夫人回家的人时,再度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位梳着妥帖三七分发型的“细皮嫩肉“样的男士,不正是那天该来却没来的相亲对象吗?
谁曾想 —— 一天之内,茫茫人海,竟然见到了两个自己认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
他穿好衣服,望去镜中的自己,自问何时能不要再对言澄如此“见外”了?
情窦初开之时,未经世事,纵然一往情深,难免年少轻浮。尔后被迫娶妻,生生冰雪浇头,日久之后,虽有感佩,终难生情。再来宦途一场,并非不曾遇见可人的女子,可奉承讨好的多数,偶尔有个身怀傲骨的,他虽是多一份赏识,可毕竟……是了,没有“平等”。
正因为“平等”,男女之情中抛去两情相悦之外的欣赏,信任,付出,关怀……才是真实而可以期待长久的。否则,他而今想来,于己,只是怜悯之余的一丝温情,于彼,或是倾慕之下的三分依附 —— 似是而……终轻。
走进书房,看到言澄正坐在桌前用功。—— 每回望去那书桌上立刻堆起来的大部头医学参考书,总难免教他想起早年苦记典籍的过去。也曾问过她,要记那么多知识,难不难?她说如果理解了,其实不难。或者说,一定要先理解,不然死记硬背是没有意义的。
又说:“眼下最大的问题其实是,知识是学不完的。你那个时候,偶尔还会有几个通才,因为那时候人类的知识体系加起来,和今天比,客观点讲,还是单调的,因此当时一个人如果智商杰出,还能做到博学多闻,但是今天,任何一个小小的专业领域,就足以耗尽人一生的精力。譬如这医学,就算只谈呼吸科,我这辈子都看不完已有的相关 —— 而不断又有新的研究结果出现。只能择其重要者记之。“
—— 他又何尝不知学海无涯?致仕之后,拟作十年之功,以追东坡。此时此刻,一念至方沁文那天说的“活在今天,却对世界没有兴趣,是个遗憾”;再一念至今晨,傅伯母所云“历史到一个节点后,就不再是简单的重复”……自觉终是不能再作旧日观。
“怎么了?一副若有所思状?” 言澄回过头,放下了手中的四色圆珠笔,未言先笑。
“看你用功,”他走近了,道,“总不免教我感叹,这寰宇天下,古往今来,须知之事,难以尽数。便再也难作当年想。”
“话虽是这样说—— ”言澄已然合上书,站起身,“但是,一来,一些基本原则问题,你本是很明白,因此就算具体问题不一样,解决方法是一样的。二来,说过好几遍了,来日方长,以你的智商和态度。—— 我不担心。或者说,我就从来没有担心过。”
他听闻此言,望着她天然常有笑容慰勉,更有分外感触,抬手将她一络散发拢至耳后 —— 生出一丝温存缱绻,搂住了她。
之前在浴室,言澄就有点奇异今日这特别的清香,现在贴近了他胸口,尤觉沁人心脾 ——
“这么好闻的,是莫小西送给你的,她去什么有机农场学做的手工香皂吗?”
他点头之后,已将她抱得更紧。—— 渐渐习惯,一层单衣再不是当时遮挡得层叠严实,抚触之间,有着真切的暖意。
言澄想那日收到包裹后,还正怀疑怎么会有这么个礼物,便特地问莫小西有没有搞错,送他这个?谁知这家伙回复:啊啊啊?竟然还没用?我还以为你“闻香识君子”完了,现在特地来给我打五星好评了~~
这头心底笑意未去,身子已被他抱起。—— 每回他毫不费力便能打横抱起自己的时候,总难免暗叹:即使他还没有恢复到“英迈伟特”的本来面目,就力量方面而言,终是男女有别……
深沉夜色中的一隅之静,总能让人暂时忘记,存在于四遭的永恒喧嚣。定定对视,目光如水,亦似流散于这迷离微光中……
他渐渐靠近……言澄见他头一回自解衣衫,不觉脸上飞上一片红,闭上了眼睛。
—— 难得见她也有羞涩神情,他嘴角不禁扬起更深笑意。
指尖抚过脖颈,肩带滑落……而今不用再举着烛台,细看不足,又怕蜡融滴落……谁才似那凌波芙蕖?—— 一段天然态度,恰是骨肉匀停……凝视之间,情思愈炽,俯身吻去,唇口相触刹那,热流涌起,又弥散开去……
此时此刻,他再无迟疑,将她紧紧揽在了身下……
人生长是:
永夜无尽,良夜太短。
林雁飞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游事】|补记台湾 (1) — 从台北到高雄 (3人喜欢)
- 【家事】|一个🤪的长周末 (6人喜欢)
- 【故事】|他从南宋来(91)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