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棵树》书摘
1、 种子的传播比我以为的要容易许多,如此轻盈,种翅之间摩挲的沙沙声有如振翅的蜻蜓。仔细看,种子两两贴合在种鳞内壁,一层一层,非常整齐有序。想象它们如果在树端,球果成熟时,种子借助风力想必同样也能轻松飘落。种子的翅膀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设计,当翅果脱离枝头时,翅膀就带着种子自发而稳定地旋转,尽可能延长在空中飞行的时间和传播的距离,这样后代繁盛起来的机会才有可能增大。
“苹果的种子里,有一座看不见的果园。”种子的故事说起来可是没完没了的……我也开始无比期盼树芽膨大、树的汁液开始流动的时刻。又一个重复的生命周期眼看着就要启动了。
2、 玉兰将开未开的时候,像是满树灯烛,托着灯烛的基座还是毛茸茸的。花开在树冠,冠幅舒展而开散,映在蓝天上,更显得莹洁清新,让我想到梵高那幅杏花图。
3、 心形的小叶如此细碎又清晰,用来做成纹样想必也充满娟秀之感。现在这树和鸟又有什么区别呢,不也同样披挂着一身的繁羽一般?如同鸟羽对飞行而言的珍贵,叶片也是相当珍贵的,并不仅仅是“叶”这个词具有的表层意义,它还意味着用光和空气来制造养料,支撑如此一棵大树的生命。
仰望任何一棵大树都会感觉是站在树之心,感到无论树的枝干线条是如何弯弯绕绕,最终的方向都是指向无比高远的天空,而我与它的气场是如此贴近。
4、 但大自然总归是有永无止境的新奇之处的,观察得越细致,就领会越深,不必跑很远去植被、气候完全不同的异域,单是身边普通的物种就年年都值得反复品味……我对辨识不出来的植物一向也不着急索求答案,疑问放心里,过一阵或几个月再从各种途径忽地获得领悟,这也是种非常隐秘的快乐。
5、 春天风声是活力,冬天是清韵,听得久了,会发觉强劲的风并不是遮蔽或干扰,反而能唤醒人许多的感官知觉。走着听着,步速渐渐就慢下来,没有了听觉上的“雾霾”,而只有纯粹的风声,也越来越觉得周围寂静深幽。
6、 我并不会美化乡村,也不喜欢给田园生活加一层不真实的滤镜,乡村生活有它的不易之处。像我这样有点轻微社恐+慢热型动物,已经被城市驯化了,住在离群索居的大山里,如果有同心同意的人的陪伴倒也还好,若是孤身一人,也不敢想象有多孤寂。我至少要在心灵和物理距离上保持跟朋友们的接近,有时候也需要到人群当中去汲取和沾染一些热量才行。不过,知道山就在那里,我随时可以拔腿就往山那里走过去,也是深觉慰藉的。
7、 从布谷鸟的一生来看,因为基因中没有营巢的能力,它们的繁衍其实也是费尽心机和不易的,一代又一代的幼雏不得不过着巢寄生的日子。从苇莺的角度看,布谷鸟又是残忍的,不过,从苇莺所捕食的昆虫角度看,苇莺同样也是残忍的。自然界里,在关乎食物和生命繁衍这个重要问题上,可以说每个物种都是残忍的,我们并不能多情地把自己的道德律强加在其他生物身上。
8、 《荒野之境》:“人口稠密的城市,要找开阔之地不容易,地平线很少不被打断,也很少能见到‘远处的蓝’。开阔越稀缺,也就越发重要。长久生活于街道和房屋之中,会产生困囿之惑,视野亦小。沼池、海上、山巅,能抵消这种感觉。一方土地之上,找不出妨碍,本身象征自由和开放。
9、 “社会生物学”奠基人爱德华威尔逊说,在许多动物物种里,母亲比父亲更能肯定地识别谁是自己的孩子。母亲能生出有形的蛋,或者生下呱呱坠地的婴孩,自有很好的机会去判定自己的基因传给了谁。但是父亲就很可怜,大有可能上当受骗,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视为己出。在动物的漫长进化过程中,这必定是父亲为抚养孩子而操劳的积极性比母亲大为逊色的原因之一。
自然作家约翰巴勒斯也写过,大体上来看,鸟类中似乎盛行着女权主义,几乎所有涉及共同利益的时候,雌鸟都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筑巢点由雌鸟来选择,并且在建造的过程中,它们也是最投入的一方。通常,雌鸟更紧张幼鸟的安危,危险来临时它们也是显得更为忧虑。
“但是,在绝大数的鸣鸟中,雄鸟不论是在色彩、行动或是鸣叫方面是更为显眼的。因此,从某种角度来讲,它们像是雌鸟的盾牌。……正午时候,巢中的雄鸟一眼被看见了,而雌鸟平淡的羽色可以说是大自然赐予它的保护色,因为跟雄鸟比起来,雌鸟的生命对于整个物种来说应该是更重要的。雄鸟尽它的职责不过是短短一段时间,但雌鸟却得数日、数周甚至数个月尽职尽责。”
10、 有的雌鸟不再喂养已经具备独立生活能力的幼鸟,也不再让幼鸟回巢,挡在巢口,幼鸟可怜地叽叫着,母亲就飞在前面领路,意思是告诉它那里有食物,鸟类不像人类,真是当断则断。
11、 视线之内,整个世界像是被蓝色的海水洗刷了一番似的,极为清澈,极为清洁,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颜色都纯洁如新,有着特别纯粹的饱和度。
12、 这时候的绿比初春时更成熟了些,但还未至盛夏那般深浓,这时候的绿是轻盈透亮的,有着许多不同的层次,在阳光下有流动之感,好像绿色的软衣里盛着金色的汁液,带着金属质感的金色从绿中渗透出来,随风而来阵阵欢快的絮语。晴日之下,绿也是灼眼的。而水边、山谷里的绿,更柔润一点,也许是因为开阔而含有水汽,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光的强度有变化了,就暂且称之为湖绿吧……虽然已经步入到一个逐渐稳定的季节,但在初夏,大自然的色泽、景象、微观的局部,仍然还是在逐层递进的。
13、 三五朵芍药就会令人感到人世何其美好,短暂的芍药花季,买过几次切花摆在案头,花香绵长,不时沁入心脾,真是无需付出太多的易得的愉悦,而这美妙的花朵又是因季节而来。圆圆的花蕾,不知哪个时刻就“嘭”一下打开,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来,几乎难以置信,这繁复的花瓣是怎样从“无”中转变出来,又是怎样叠放在花芽鳞片里,包裹着雄蕊雌蕊一整套结构,直到它们感到自己“成熟”了、拥挤得足以撑开花蕾。在这个凝聚着芳菲的芍药花圃,幸福感又是陡然增加了好几个层级。我走遍每一株花朵,也想闻遍每一朵,把这香味存在身体里,每闻一朵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甚至觉得,芍药这样的芬芳,是超物质的。热爱自然的法国作家柯莱特说,凭借一种微妙的味道,芍药最能让人联想到真真切切的春天(在我们这意味着初夏),“带着各种令人猜疑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却让我们心旷神怡”。
14、 整部电影都像里斯本那条泛着白光的夏日河流,接连几日在我心里翻滚着,同样搅动内心的,还有电影里佩索阿的词句:“在明亮的阳光下,声音也在熠熠发光。我不用眼睛,而是用耳朵看东西。”
15、 “雨是地球最好的抛光剂,抛光工作从天空开始。细尘、污染物及其他细小颗粒在大气中不断地积聚,让我们的天空变得越来越苍白,从蓝色变成了奶白色。然而,一场好雨会将这些颗粒冲走,使天空呈现出最完美的天蓝色。”美国科学记者辛西娅巴内特说,潮湿天气造就的绚丽景致打破了雨给人留下的固有的灰蒙蒙的印象,相反,雨总以生机慷慨馈赠着大地。……在地面上,春雨是古老质朴的艺术家,它染绿了山与谷,诱劝着花儿结苞盛放;夏雨是长寿的色彩大师——六月、七月、八月,它稳定持久地滋养阔叶林。
她还以科学的描述解释了雨来时空气中的气味,雨的芬芳到底是如何而来:“当阵雨最后终于亲吻焦干的荒凉大地时,雨水释放出一种混合着三齿蒿和杂酚油的香气。这种香气与这个特别的时节格外相宜。我们或许正在失去具有我们地方特色的菜肴和方言,然而,雨水却始终保持着地域特色——无论到哪,它都留下了途经之处纯正的气味、语言和风俗。”
16、 康德对“先验”的解释是,“物自体”永远无法被真实理解,而内在世界则永远主观。当我们体验到一个物体时,它便成了我们观察到的对象,感官和理性都是我们用以认知世界的有色眼镜,我们理解自然的方式——那些看上去像是基于纯粹理性的定律等等,仍然被我们的心灵透过有色眼镜所形塑。
17、“任何地方的自然都以同一种声音向人类诉说,记忆与情感的回应永远是人类体验和理解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必须借由人的感受来体察,外部世界只有在我们内心中认知到的意义上才存在。
18、 与欣赏不同种类鰟鲏的体态、习性差别相比,我更爱看它们抢食。那真是介于力量、敏捷和警惕之间的一种最大程度的美感。鱼食一撒进水里,它们几秒种后立刻就能觉察出来,瞬间有如射出的紧绷绷的箭矢,吃一口马上就转身,返回水下隐蔽处,然后再来,左右闪转,银亮的身体张弛有度,那瞬息间的力量和速度,那充满弹性和控制的抛物线般的轨迹,让我每天都重复赞叹一遍。如果它是人,就一定是个善运球的篮球前锋。
这种极度的谨慎是它们在野性的环境中天生习得的。相比之下,培育的唐鱼就很闲散不知愁滋味了,它们吃,就大咧咧地在水面上吃个够,一点没有防范之心。
19、 带着纯粹的旁观者的眼光,以及全然的接纳、吸收的状态,都能让步行变成一种精神上的休息、很放松的阅读。阅读的确是无处不在的,人、植物、鸟,一切都在散发着各种信息,走路怎么可能是枯燥无趣的呢。
20、 放空一部分的自己,意味着头脑和内心会有其他东西涌进来。外在的风景必定会投映到内心,激发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知觉,一些久远的记忆有时会在瞬间复苏。双脚走动的节奏跟思绪的节奏几乎是一致的,或者说,思绪配合着脚下的步伐,就像踩着轻轻的鼓点,这其实令人很享受。许多时候,在看着又不觉得看着的时候,更深入一些想法、屡次构思的文章、未经召唤的感受,等等,便是这样忽然浮现于脑际、翻滚在心头的。
正如丽贝卡索尔尼在《浪游之歌》里写的一段,从人文层面梳理了人类走路的历史,有一段写特别好,她说,人的心灵也是某种景观,而走路正是观赏该景观的一种方式。走路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一种将心理、生理与世界熔铸于一炉的状态,仿佛三个音符突然结合成一个和弦。“散步速度缓慢,而且我相信人类心灵也像两脚一样,以大约一个钟头三英里的速率运作。
21、 当身边无人做伴时,我们能更好地沉思自然,人们也只有在宁静的时候,心灵的深度才能显现出来。
如同湖水的表面像镜子一样映射着峡谷的曲线、天空、夜晚和星星,人在宁静的沉思中,也像镜子一样映射出天地间的事物。
“人的自我像湖一样,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存在。自我与湖的存在,都需要有一个界面来与外界进行动态的相互渗透。这界面不只是用于确定边界和定义个体,而也用于让各种东西通行,从而得到交换。”
生命在本质上是共生的。
22、 大杨树,新疆杨,加杨,我看到了它们今年第一拨落叶,一枚残留着叶绿素斑点的翻卷黄叶,就像停息在大地上的一只蝴蝶。在没有人的加杨树下,我录了一段有如海浪摩挲沙滩般的树之声。他们说“杨树多悲音”,这怎么可能呢!再往后深秋的时节,总能听到大树被风吹动的声音,杨树、白皮松、垂柳,那是一种富含智慧和洞察、能使人感到平静的自然之音。树沉默不语,却年复一年,将它的耐力与深度展现在我面前。
我想起《小银和我》里写的,“灵魂随着这样的季节自己可以反省”,而《白比姆黑耳朵》里表达的意思也同样——在秋日暖阳的天气里漫步森林,“人的胸怀会变得无限宽阔,他想宽恕一切,但对自己却会更加严格……你能够理解的,只有真理,只有正直,只有纯洁的良心,以及关于这一切的话语……”
23、 绝对的自由,与有限制的自由,哪一种更好呢?我想,后者也并不见得比前者痛苦,在有所限制里,在某种狭窄里,心思可能不会有太多的转移,从而深入发展某样事情。
24、 柔和而清浅的绿色开始从头顶的树梢慢慢向下倾泻,再弥散到胡同里。胡同不再那么细瘦了。国槐的碎叶一开始摇曳,初夏的感觉就来了。
国槐之于北京,就像悬铃木之于南京。不能想象北京的街道没有槐树该怎么办,它们简单不变的同时,却丰富、沉稳、自持,兼具耐力,接近于我对一个好人的定义。
25、“全北京的人情味都在树上。”说得太好了,至今都无限次在我心中滚动。
“这样一种明快简洁鲜亮的颜色,却需要复杂和小心翼翼地呵护。尽管所有颜色都会有其多重象征含义,但黄色所表达的信息最为复杂。黄色是脉动的颜色,是稻谷和金子,是神灵的光环……”
26、 寺里这两棵银杏树并不算古老,但在晴日下,黄色的树与红墙、梁枋上的彩绘丹青在一起,格外感到有一种静穆的古意。同行的人久久忙于工作,此时也沉浸在这种难得的缓慢感之中,又多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27、“水波反射的一道道太阳的反光,有节奏地顺着河岸迅速移动,并离开水面,熄灭在树梢”,然后,这反光透进草丛和灌木丛,使得河岸霎时间闪出千百种颜色,仿佛阳光突然照亮了五颜六色的冲积矿床。
那样忽然使人感到气氛迥异于常的一大片光弧,在树干上晃漾,好像水的无形的张力在向沿岸延伸扩散,制造出的一重更膨大、紧致的空间和情境,也有点迷幻感。
27、 五塔寺的院落如今占地很小了,但很奇怪,站在百余米外,凝望着两棵银杏树,却格外有一种很大很阔然的空间感。这自然是树的高度使得视觉在垂直方向有了延伸的缘故,但不止于此,这种广大,也同时是因为古树好像容纳、吸收、锁定住了些什么,散发出一种从容安定的气场。那里面大概就是所谓的“时间”。树像是有知有觉,就这样,静静地,活着。它们都见证过些什么呢?两棵树都是与金刚宝座塔同龄,接近600年树龄了。它们的重要性与旁边的建筑是同等的,或者说,它们也像建筑,另一种介质的、生物学上的建筑。我看到的,并不是树所在的场所附加在它们身上的宗教性和庄严感,完全没有,而仅仅是它们作为纯粹而单纯的树,所具有的力量和能量。
28、 冬天的树,尤其吸引人的目光对它们凝视。这是最坦率也最强烈的一种吸引,凝视大树总能获得心绪的平静。诗人约翰阿什贝利说:“这些树真惊人,每棵/都与邻树结紧,似乎言语/是一种静止的表演。”大自然逐渐枯索的季节,大地变得空旷,树木最懂得删繁就简的真谛,所有的丰盈都在视觉中褪去,留下的唯有线条——它们以最大程度的放弃来保留体力、水分和养料。这些线条和结构,清晰,直接,接近于事物的河西与真相,是将生命的本质呈现于人的面前。看过一句非常美妙的话:“是不是我们的爱也要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样清晰、勇敢、坚强?”
29、 “少却一种较狭隘的诗意,多的是一份宽厚豁达的情怀。”秋天推进的速度惊人,有可能是以天计,但追忆一下春回大地时的样子,从发现第一朵花开。到后来的应接不暇,就没什么好伤感的了,这原本是一种节律。总之,站在这里,在深秋的山谷里,眼睛所见都是减法,植物一切从简、保存能量的做法使我看到了土地和生命的本质。大自然的主调色彩重归于褐黄,意味着松软、明亮(即使在阴天里),大地开始为下一个春天默默休整、蓄积能量,何况微观世界里还活跃着无数越冬的生命。“美是一个过程,是生长和衰老中表现出来的优雅。”理查德梅比在《杂草的故事》里这句话充满睿智。
30、 树虽然消瘦了一圈,但枯萎的色彩恰恰成为它们的保护色,有时蛛网粘挂着一枚褐叶,在风中瑟瑟而动,也会怀疑成停着的一只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