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四重奏：关于我们时代的声音

（刚看了今年陈士争、Kronos Quartet、吴蛮的A Chinese Home，他们又走远了，贴个旧文上来。）
著名的“巨人四重奏”（Kronos Quartet）很早以前就来过中国。十一年前的北京，谭盾的多媒体剧场《鬼戏》首演，旅美的吴蛮弹琵琶，据说有四百多人等在音乐厅门口进不去，轰动一时。也是那场演出，在一次电视现场节目中被音乐学院的卞祖善教授描述为“装鬼叫，弄水，拿鹅卵石磕牙，美其名曰为水乐……”，谭盾当场“拂袖而去”，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相比之下，2007年3月“巨人四重奏”的上海之行，却并未引发太大的动静，音乐厅楼上楼下的观众席都显得绰绰有余。
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要知道，“巨人”虽已有34年历史，却几乎贯穿了几代人最新鲜的听觉记忆，直到今天，也毫不过时，毫无老态。如果你是20世纪新音乐的资深乐迷，是John Cage、极简主义或马友友的拥趸，就一定不会绕开“巨人四重奏”；如果你迷上过阿根廷探戈、墨西哥土著音乐、印度传统，或者别的什么远在天边的根源音乐，你会发现“巨人”早已丈量过那里的土地；如果你热爱爵士乐，会发现“巨人”曾经泡在Thelonus Monk和Bill Evans的小酒馆里；哪怕你是英伦摇滚乐和重金属的粉丝，你也有福了，这几位老人家甚至刚和时髦的Mogwai同台合作过电影音乐……
“巨人四重奏”至今马不停蹄，与各条战线上的大牌并肩作战，活跃在世界音乐的最前沿。这在他们的上海专场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巨人”复杂的成分被高度浓缩，让人在短短两个小时，窥见他们所跨越的三十余年、几代人、六大洲、数百首创新曲目。
他们居然是以热情欢快、充满草根气息的中东音乐开场的，与我们熟悉的典雅整饬的室内乐作风全然不同。这是伊拉克民间“筹笔”（Choubi）节日音乐。琴弓常常被放下，提琴被用作拨弦乐器。这让人注意到他们身边有一条中东风味的织物，上面一字排开木鱼和玩具兔之类的小玩意儿，座位周围似乎还藏了电子合成器和效果器之类的“暗器”。一切都暗示着这个四重奏，不一般。
此后“巨人”一下子从沙漠地带滑向极北苦寒之地，拉弦滑弦营造出一片冰雪迷离，宛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美仑美幻。现场的年轻乐迷耳朵一下子竖起来，没错，这正是著名的冰岛后摇滚乐队Sigur Ros啊。这一老一小两支乐队，最起码有20多年的年龄差距，却促成了如此奇异又自然的合作。这是怎样的音乐呢？摇滚？古典？流行还是非主流？然而这又有何重要呢？身边有普通观众交头接耳，说真好听。Kronos Quartet plays Sigur Ros
“巨人四重奏”生长在学院里，但从60年代走来，自然免不了摇滚的洗礼。“Kronos”一词就来自希腊神话中的提坦（Titan, 巨人），此人杀子阉父，无所不为。Kronos Quartet正是取其反叛与革新之意，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正是这一点，让他们成了新时代的新经典，反过来影响了身后的许多年轻人，其中不乏Sigur Ros这样的摇滚乐队，他们一见如故。近年来，老夫更发少年狂，连Mogwai和Amon Tobin这样的当红电子艺人都上了“巨人”的亲戚名单了。
当晚的女主角还是吴蛮，上台时被“巨人”领袖小提琴手大卫•哈林顿(David Harrington)介绍为“弹琵琶的Jimi Hendrix”。他们合作的《爱人，哦爱人》，是印度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警匪片《Sholay》的插曲，也是收录在去年格兰美最佳世界音乐唱片提名的《你偷走了我的心》专辑里唯一的器乐曲。专辑的印度主角是“情歌圣手”Asha Bhosle与“塔布拉王子”Zakir Hussain，浓艳甜美的“宝来坞”（Bollywood）风格扑面而来。“巨人四重奏”竟显得如此流行！
他们介入流行世界，始自80年代后期，契入口是当时兴起的世界音乐（民族民间传统音乐）风潮，这让“巨人”大片拓展疆域，也被正统音乐以外的广大乐迷所熟识。从阿根廷探戈之父Astor Piazzolla、吉普赛乐团Taraf de Haidouks、墨西哥摇滚乐手Cafe Tacuba、甘比亚科拉琴演奏家Foday Musa Suso、努比亚塔尔琴演奏家Hamza el Din、图瓦喉音歌手Huun-Huur-Tu、黎巴嫩艺术家Ali Jihad Racy，到中国的吴蛮、印度音乐人，几乎每一段时间，“巨人”都会找到新的合作者，抵达一片新的土地。其中的两次“探险”也许最为深入，1992年的非洲音乐专辑《非洲片段》（Pieces of Africa）和2002年的墨西哥音乐专辑“Nuevo”，前者让一大批非洲年轻音乐人和制作人进入西方视野，后者复兴了墨西哥民间音乐。而对老听众来说，追随“最前卫的巨人四重奏”这些年，不啻进行了一次非凡的环球旅行。
世界音乐“寻根”运动早在六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摇滚界人士是最领先也最活跃的，其后爵士、电子艺人相继介入，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巨人四重奏”是正统领域里唯一走出这一步的，因此在“世界音乐”领域名留青史。因为和吴蛮过从甚密，“巨人”对中国音乐也涉猎颇深，于是在上海的演出中，他们演奏了不少中国的“早期音乐”，其中一首取材于彝族的木叶哨与口簧曲，一首的灵感来自《十面埋伏》，吴蛮把它变成了摇滚乐；甚至还有一首《南无阿弥陀佛》，领衔的大卫•哈林顿放下提琴，敲起了木鱼。
“巨人”轻易而狡黠让观众明白，四重奏也可以是这样的，他们取得了“折中主义”的胜利。然而至此，他们“话锋一转”，开始演奏极简主义大师特里•瑞利(Terry Riley)2004年的作品《神奇入幻》（The Cusp of Magic）。
20世纪的“极简主义三大家”都为“巨人”的曲库做出过贡献，特里、菲利浦•格拉斯(Philip Glass)和史蒂夫•赖希(Steve Reich)是大卫•哈林顿青年时代的“明星”。据说“巨人”成立之初，到处搜寻创新曲目，大卫曾经跟在特里身后穷追不舍，终于让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特里从技巧到创作态度都对他们起了重要影响。他们曾经共同完成美国太空总署委约的长达五小时的作品“Sun Rings”，其中收录了负离子电子推进器的声音与60个人的合唱，是罕见的“马拉松式”作品。“巨人”此后也吸引了一大批音乐家为“弦乐四重奏”谱曲。
作为“巨人”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特里的《神奇入幻》是对他们25年友谊的见证。特里写到：“和Kronos合作的每一部作品，无论从作曲结构、音乐内容对作曲者和演奏者均是一个挑战。这首作品中琵琶与弦乐不同的发音共鸣和不同的音色变化是文化融合的见证。” 第一乐章体现了标准的“极简主义”的数字化的严谨，“在108拍的基础上，将音乐分成9、8、7、6、5、4、3、2拍不断反复循环”，同时还使用大鼓和沙捶，听来充满仪式感。第二乐章《宝宝的房间》则让现场的观众无不菀尔，大卫•哈林顿拿起面前的玩具一一把玩，采样器里传出宝宝的儿歌，梦境一般的电音氛围，观众好像蹑手蹑脚地进入了熟睡的婴儿的房间，奇妙之极。
下半场演出谭盾的《鬼戏》。自1996年首演后，这出戏的DVD曾经在乐迷手中广泛流传。时隔十年，亲眼看到了“巨人”和吴蛮表演“装鬼叫，弄水，拿鹅卵石磕牙”，仍然让人感到兴味昂然，也对卞老师与谭老师无法沟通一事有了更深的体会。《鬼戏》并无先锋作品常有的晦涩枯燥，同样是反战题材，当年那张DVD中收录的George Crumb的名作《堕落天使》(Black Angels)就令普通人不忍猝读。深情优美的巴赫升C小调前奏曲和凄惨的河北民歌《小白菜》被合为一体，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严丝合缝，更引人兴味的是，“巨人四重奏”和吴蛮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表现了高度的专业性和实验精神，富有中国戏曲特色的吆喝“YAO”在每个人嘴里此起彼伏，一举一动，每个人本身都变成了一件乐器，一个符号，一个“鬼”。“巨人”从“演奏者”升格为“表演者”。对于“巨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尝试新事物更重要的呢？这无疑是让他们不老的最重要的原因。
“巨人”的上海专场被拉出一条很长的结尾，反复地返场加演。最后的最后，他们用来向摇滚英雄Jimi Hendrix致敬。用古典演绎摇滚，或是用民乐演奏爵士，对他们来说，都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正如Jimi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吉他，吴蛮彻底地改变了琵琶，“巨人”彻底地改变了“弦乐四重奏”。但这四把提琴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是“最前卫的弦乐四重奏”（大概是“前卫”二字吓跑了不少上海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为“我们的时代”代言，直到今天。此时我们最关心的是，“巨人”还能再前行多少年？
文/亦朋
2007年3月 30+ 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