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痛苦
小的时候我被当作是个有语文天赋的小孩。小学的时候曾写过一个故事,老师让我誊抄好给杂志投稿,每次有什么写作比赛,老师也总是会和我发稿纸去写。但当我开始接受写作训练,为了在限时考场上写出高分作文,我开始感觉到痛苦。800字的作文格子,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填,这对我来说真不容易。那时候语文教育教我们对任何事都要有自己的观点,但是我没有提出什么观点的本事。
熬过了高中,高考考场上语文考出不错的分数,大学四年我没能写出任何令自己满意的东西。只有痛苦,无法言说的痛苦,甚至为此感到抑郁。我开始痛恨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愤怒我们之间只讨论不重要的琐事,讨厌我笔下形成的文字和我脑海里的想法大相径庭的状况。我怀疑我根本没有学习过如何表达,我尝试研究逻辑和修辞,我强迫自己看那些别人都说好的文学作品,我试着写一些幼稚的故事,写一些散漫得很难被称为诗的东西,写一些故意让人看不懂的散文,写一些信马由缰的书信,但我写的很慢很少,因为仍然是如此不得要领。后来我看到这些东西还会感觉羞愧。
后来我明白了写作的前置准备是真实地活过,那时候我还没能体会那种感觉。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写日记,因为不知道无聊的生活里有什么值得记下的东西。我过于强调写作的意义,出于惭愧更加不敢妄自执笔,文学是一座不属于我的空中花园。
我还把写作和表达混为一谈,认为既然写不出来,就不该轻率地说出来,于是差点在沉默里溺亡了。那时候我经常使用的意象是“淹没”,我被汹涌的什么东西无孔不入地淹没了,变成一个没有出口的死物。那个什么东西是表达的欲望。我过剩的欲望淹没了我,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令我痛苦万分。
现在,当我看着弟弟,听着他破碎的词句,就像拉着黑暗中的绳索回到过去,我又触摸到过去那种溺亡般的痛苦。我知道话题的随意跳跃是联想的断裂,转移话题是因为无法再深入表达下去,对他人表达的胡乱引用,是一个句子一个词甚至一个字引起虚假共鸣的后遗症。在有限的词汇上堆砌太多的情绪,一触之下就会轰然坍塌。“坍塌”也是我喜欢使用的词语,大概是来自“眼见它楼塌了”。
后来我得知,创作是为了证明存在,强烈的欲望出于对“我”的存在的自证意图。了解这一点后,我好像能稍微释然了。然后我想到,认知自我和世界的过程,就像站在在六面都贴满镜子里面的房间内部,从“我”这颗小小的头脑演化出了无边无垠的时空。这就是存在的证明,是对“我思故我在”的论证。
痛苦的浓度因而被稀释了,然后我可以随意地把弄词汇。我享受使用概念,熟练地运用修辞,追求新奇的譬喻,几十万字写过来,我放弃了。文字漂亮的外衣下,故事的内核仍然令我不满意。
但我会继续尝试写作,再也不会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