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 Bruther:简化、现成品、语境、碎片
这篇小文是一个月前为能力评估而写的,基本是从艺术理论切入的,有卖弄和表达左派立场的意图。在和张老师聊过艺术史在智识上的极限(不仅包含二战后的“皮裤学者”,也包括二战前的那群老派学者),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感后,对这种文章也有了一些批判的想法。虽然我读得不多,但也隐约能感到艺术史的智识在面对大众时的软弱,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受那些牛逼轰轰的东西的蛊惑。对于智识和现实的貌合神离,我还在思考,这篇小文就作为2022年4月的一个记录吧。
Bruther:简化、现成品、语境、碎片
引言
找到这个2009年成立的法国事务所是因为直觉。基本几何体的组合、被放大的日常构件、印在玻璃上虚幻又破碎的倒影、模糊矛盾的元素并置,这些印象都吸引着我,让我想到上世纪60年代时爆发的,同时具有现象学和结构主义维度的极简主义艺术。下面的文字没有多少严谨的因果推理,多来自联想,旨在探索他们如何用简化、现成品、语境和碎片,以资本主义的语言去反对发达资本主义的景观。
简化
Bruther的房子多在法国驳杂的郊区环境中创造了一种稳定的意向。被上世纪80年代建成的集体住宅所包围,Saint-Blaise的体育中心就这样独立地立在这块空白上。端正的几何体坐落在道路尽端,黑色的屋顶在白色工业房屋的延绵背景中形成差异,这足以让它成为混乱中的稳定。这种类型的稳定在Bruther的其他项目中也有体现。临着大型交通设施的研究员住宅中,两个长方体的并置更是强化了这种稳定。
从Bruther稳定的类型和微弱的纪念性中可以看出他们想抓住集体的努力。他们聚焦的集体记忆不在巴黎老城,而在巴黎城市扩张的杂乱脚步中。这里充满着发达资本主义的碎片景观。与其他期望建立集体记忆的建筑师一样,Bruther也寻求类型和符号,但他们关注的是符号的简化。
如今符号正经历着溃烂。后现代主义艺术的碎片和后结构主义语言的去中心化结合,将符号能指和所指的任意性开拓到极致[1]。而最终在一种难以理解的后结构主义的容许下,符号的任意性将所有实践都看成是种种分崩离析、可供操控、无关历史的能指 [2],大量的挪用和歪曲最终冲垮了符号本身。罗西的威尼斯小剧场,如同符号自身的命运一样,最终无法属于某一片土地,成为社会中的漂浮之物,也成为后现代那能指和所指再无定所的符号。
如何在建立集体意向的同时抗拒符号的溃烂?与罗西专注于传统元素的抽象不同,Bruther规避了一切可能被复制和歪曲的视觉符号,而是将类型简化为基本几何体来抵抗符号的解体,以呼唤理性人共有的认识。这种简化也是回归基本话语,反对一切重复的歪曲,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极简主义谱系。在福科的《作者是什么?》中,结构上的省略,是为了剥除歪曲和模糊其原本意义的当下阐释[3]。贾德、塞拉、拉里·贝尔等极简主义艺术家以一种对形式的极端简化,带回一种普遍性的人的知觉[4]。
在研究员住宅中,立面摒弃了比例划分,门窗都被完全均一的格网给取代;组成Caen研究中心的基本几何体,以及其绝对均匀的比例划分,这正是在呼唤结构的简化。Bruther通过这种方式抵抗符号的消费,让创新的语言回归到一种无法歪曲的类型的语言,这也是一种集体的语言。
现成品
上文中提到,Bruther以基本几何体代替日常形式符号的抽象,以此规避了符号被歪曲的危机。那在舍弃视觉符号后,他们如何唤起与日常的联系?在他们的实践中,他们以日常的现成品取代对视觉符号的抽象,并创造一种先验的语境来捍卫这些日常元素的微弱差异。以这种夸大的在场和透明后的幽灵,他们充实了极简的类型,将集体的符号语言隐秘地显现,与大众搭起语言的桥梁。这种现成品的真实唤起了一种更深的无意识。
巴黎25宅和研究员住宅中,独立的玻璃立面、门扇、护栏、钢管、固定件,夸大的尺度和数量的重复为这些现成品赋予差异,让他们强势地宣布了自己的在场,隐藏之物就这样显现出来。
由于这些现成品与日常的距离过小,需要一种像博物馆一样的先验语境让无法感知的差异被彰显,让无名者的群像从城市的混杂中提升出来[5]。Bruther的玻璃渔网剥除了一般立面会有的比例划分和节奏感。他们那绝对均一和平等的玻璃幕墙,以一种中立的姿态,遮盖的同时又揭示了背后的东西,这让玻璃背后被放大的现成品开始发声。而LV在LA CHESNAIE住宅塔楼的改造中做得更决绝,顶层的裸露成为一个刺点,在从下至上的阅读中,让人明白了玻璃之下的真相。
在玻璃渔网的朦胧下,所有这些被夸大的在场的现成品交织在一起,创造了一种先验的语境,将无名者的日常,在一种无限的效果中向城市展开。这让人想到了上世纪末一些以地图测绘为表现方式的民族志艺术家,他们旨在构建出一个被主流压制的历史。这里建筑也是一样,它揭露出发达资本主义福利社会废墟下一种有尊严的集体生活,一种被主流意识形态埋没的力量,这是他们想捍卫的东西。
语境
在现代主义传统中,稳定的语境让人们致力于新的形式[6]。而如今后现代冲垮了一切,符号所指能指的永恒变动,让艺术家致力于寻求符号间的索引,“没有什么身体或者场所、表象或者时间,是能够单纯地在场或者完全不需编码的”[7]。而正是因为语境失稳和对秩序的渴望,让人着眼于语境的建构,这也是上世纪70年代文字工作兴起的原因。而这种阐释,在资本市场下的易变和欺骗,已多到让人反感的地步,在这种溃烂下,似乎什么都是不可能被理解的。
而Bruther是反文字的,这从他们2014年发表的《Introduction》中就可以看出。他们将不直接相关的意向平等并置,去等级化的布置形成了一种含蓄意指,将碎片的意向拼成整体,以超越视觉的方式,唤起了一种模糊的无意识[8]。在他们的建筑中,也是通过在元素的平等并置中,引入矛盾,这种矛盾分散到每个房间的身体中,形成一系列现象学的感官游戏。
在Caen的研究中心中,左右交通体平等并置,互为镜像,而右边倾斜的楼梯体量以一种矛盾的秩序撞入稳定的秩序中,这种挑衅的姿态所形成的差异和张力让人困惑。而Saint-Blaise的体育中心在城市尺度上和单个房间上都是稳定的整体,但当你在建筑中运动时,相同类型的不同元素彼此间形成了语境,它们彼此相似又充满差异,让游览者处于持续的震惊中,似乎人永远无法通过碎片厘清这个房子的整体。在运动中人终是失去了对建筑的整体印象,起初感受到的单一整体都变成了混杂的碎片。
与60年代极简主义一样,它以不同的特殊物品系列化排序的张力来揭示社会经济秩序中的物体系[9]。Bruther也继承了后现代对系列化的应用。他们在坚持类型稳定的基础上,不像解构主义一样表现整体的混杂,而是将场景分散到多个此时此地的人的尺度和感官。在每个场景中,放大的在场元素平等并置,相互联系形成一种语境,创造出一系列连续的困惑和模糊。这种语境以碎片和震惊预示另一些因素,以一种残酷的真实态度,揭示出稳定指涉关系的消失。就像研究员住宅中镜面的倒影一样,实体和虚象互为镜像,真假的界限已不再清晰,这种张力成为刺点,指出了中心缺失后留下的空洞。
碎片
在立面处理上,Bruther与Lacaton & Vassal虽都以钢和玻璃为主,但他们之间也有较大不同。Lacaton & Vassal多用外廊,廊的阴影与横向线条使得秩序大于差异;而Bruther少了Lacaton & Vassal那份以重复来塑造尊严的古典投射,而是直接用反射和参差的镜面[10],使得玻璃后个体的差异直接暴露在城市中。在巴黎的25宅中,可开启的玻璃立面让房子有了向内的核心,这向内的核心反射外面向它压来的嘈杂的城市景观,如richard estes的摄影作品一样,在窗间形成驳杂的镜像,投射资本主义的碎片化和物化,这是一种对外的凝视。
而在Bruther的很多房子中,这种投射已到了内爆的程度。研究员住宅中镜面的倒影(图10右),实体与虚象交织在一起,被夸大在场的现成品形成了一种整体的嘈杂。这种过载的视觉超越了单个自主的元素,在碎片中形成一种整体景观。
与Lacaton&Vassal不同,在以简化保证单一场景整体性的基础上,Bruther将现成品和矛盾的语境都指向了碎片本身。无论是对城市碎片的投射、内爆的现成品符号,还是矛盾引起的困惑,都指向了碎片本身。他们以这种资本主义的语言,以这种碎片形成的整体,来攻击发达资本主义的景观。这是Bruther的政治表达。
在这种碎片中,建筑变成了纯粹的活动。与始终指向某件成品的传统艺术不同,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没有目的的活动[11]。如本雅明评价包豪斯的房子一样,在Bruther的房子中,人们很难留下痕迹[12]。正如比纪念知名者更困难的是对无名者的纪念,玻璃、混凝土、钢,这些工业材料也建立起了与无名者之间的隐秘关系。在研究员住宅中,钢制家具的纤细创造出一种漂浮感,正如我们如今与土地的关系。他们以标准化、人工化和脆弱的特质预示着别的元素,预示着发达资本主义下人的境地。
结语
寻求一种集体语言,须回到集体的符号。为了抵抗符号的消费,Bruther将体量的类型简化为基础几何体,指向理性人的共有认知。为了使基础几何与群众联系,他们以夸大的现成品取代了容易被歪曲的形式符号,在玻璃渔网的先验语境下,显示出无名者有尊严的集体生活。而在每个场所稳定的前提下,极简让特殊物件得以突出,不同场景间矛盾的元素连成语境,共同映射出一副整体的碎片景观。Bruther接纳碎片,并一部分地成为了它,而他们变成碎片,是为了揭示碎片本身。他们以内爆的碎片与凝视,以这种资本主义的语言创造出了一种攻击发达资本主义的整体景观。
Bruther的建筑虽尖锐但沉默。他们在表达大的社会结构时,似乎再难有创造一种新人的信心。像60年代的极简主义一样,其观众没有特点,指向的是普遍的人类。他们不像巴尔扎克一样对城市充满了探索和掌控的欲望,也不像波德莱尔享受人群的喧闹与腐烂。他们冷静而颓废,在房子中建立交流,呼唤清醒,但却不报希望。他们舍弃符号,让建筑在高度抽象和高度写实之间来回摇摆,一如如今抽象的世界和真实的生活。舍弃符号也让他们剥离了过去,历史在他们的房屋中沉默,向着未来奔去的当下让人无所适从。
Bruther的简化、现成品、语境和碎片都表现出很大的潜力。他们像马尔多罗一样癫狂嘶吼,以含蓄的疯狂反对发达资本主义的整体景观。这种腹语是一种突出低可见性力量的微弱弥赛亚[13]?还是另一种面貌的犬儒?他们的态度仍与颓废的浪漫主义者和妄想的超现实主义者更接近。而现在我们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有一种更积极的态度,找到站在波德莱尔对面的库尔贝(Gustave Courbet)?把握住同时承担过去和未来的当下?拾起对人群的信心和创造新人的勇气?
参考资料
[1] 哈尔·福斯特,2015,实在的回归 世纪末的前卫艺术,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P98。参考其第三章:符号的受难。在98面中,作者对欧文斯《寓言的冲动》的文本进行了分析。
[2] 同上,P102。
[3] 同上,参考第一章:谁害怕新前卫?,P13-15。
[4] 同上,参考第二章:极简主义的关键。
[5] Groys,2016,艺术力,吉林出版集团,P27。这里论及了博物馆空间的无限效果对现成品的保护。
[6] 同上,P42。同时可以参考本书第四篇文章《生命政治时代的艺术:从艺术品到艺术文献》。
[7] 哈尔·福斯特,2015,实在的回归 世纪末的前卫艺术,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P93。这里对罗莎琳·克劳斯的《关于索引的笔记:美国70年代的艺术》进行了分析。
[8] 同上,P96。此处论及了罗兰·巴特的含蓄意指(connotation)过程。
[9] 同上,P74-77。该部分详细讲了极简主义对符号系列消费的反抗。关于符号系列消费可参考:让·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
[10] 只有Bruther早期的房子巴黎的25宅(2009)中有用到外廊:靠近西侧小体块社区的内院中,Bruther用的带廊立面,东侧的外廊则以独立的玻璃构件封了起来,如图4所示。Bruther后期的所有建筑都省去了外廊,直接以玻璃为立面。
[11] Groys,2016,艺术力,吉林出版集团,P65。
[12] 瓦尔特·本雅明,1999,经验与贫乏,百花文艺出版社。
[13] Boris Groys, 2010, 微弱普世主义(The Week Universalism), e-flux。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解锁我的夏日旅行足迹地图 活动 17.0万次浏览
- 你最爱的粽子口味 2.2万次浏览
- 你画大家猜(猜电影) 10.5万次浏览
- 夏季赏花指南 新话题
- 低谷期如何将“自怜”转化成“自爱”? 1.8万次浏览
- 用对话体写日记 1474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