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题记：写给逐渐老去的自己

“你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姐姐对我说。“年轻时倒看不出来。”

“是呀，好像树掉了外面的皮，露出本来的面目。”

我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妈妈，岂止长相，现在我做的很多事，都是以前妈妈要我做，而我不屑于做的。比如我不会同时吃菠菜和豆制品；喝了牛奶后我决不吃橙子，反之亦然，因为妈妈说这两样同时吃容易在体内产生碳酸钙，再变成结石。妈妈有肾结石，曾经狠狠地痛过一次。又比如，我现在晚饭吃得越来越早，越来越少，因为妈妈就是这样做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喜欢像妈妈看着我吃东西那样，看老公、孩子吃我做的饭菜。总之，以前在我眼里妈妈那些荒唐可笑的举动，我已不知不觉地在做了，我真的越来越像妈妈了。

“妈妈走火入魔了，”姐姐说，“我是说她在养身健身这上头有点离谱，你马上就能体会到。我是看不惯也受不了。”

“啊，这个呀，我早就知道。”我的微信里每天都收到好几条妈妈发来的养身信息，有关做运动的，如全身的各个穴位有何功用，如何揉按，起到何种作用；或者是各种食材的营养功效，哪些食物对心血管有利，哪些食物要少吃，不然高血压、糖尿病会找上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现在更厉害了。每天早上，还没起床，躺在床上就开始做运动了，具体练的是什么部位，我说不上来，没看到，但总弄出很大的动静，至少大半个小时，她说过，每个动作至少要做100下才有效。然后，起床，喝一杯温水，一定要是温水。然后又是两个小时的运动，有时打太极拳有时保健操有时练剑有时舞扇。九点左右吃饭，每天必须一个煮鸡蛋，定时的，蛋黄必须是正要合拢又尚未合拢，呈果冻状态最佳。煮太久的鸡蛋口感不好，最关键的是蛋黄中的亚铁离子会与硫离子产生化学反应，形成硫化亚铁的褐色沉淀，妨碍人体对铁的吸收……”

“佩服啊，姐，这样专业的词汇你张口就来。”我笑着打断姐姐的话。

“你要是跟妈妈过上一年半载，你也会成养身专家的。”姐姐无可奈何地笑道，“关于食物的营养与搭配，妈妈会天天在你耳边念叨，你等着吧。哎，我还没说完她一天的大致活动呢。”

“你说。”姐姐嫌妈妈啰嗦，其实她跟妈妈一样念叨，翻来复去，总是那些东西，一通电话起码半小时，有时说上一个小时也不足为奇。我真怕接她的电话，没那么多时间耗在煲电话粥上。

“她每天的早饭，必须有煮鸡蛋，牛奶，因为富含蛋白质，补钙。还要一个苹果，别的水果其它时间再吃，早餐一定是苹果，因为苹果温和，有纤维，通便。另外，就吃点主食，这个简单，有时麦片、有时面包、有时馒头，你得注意多点花样，老吃一种太单调。吃完早饭，她会出门锻炼身体——”

“又锻炼？她早饭前不是刚做完吗？”

“她每天的活动就是吃饭、锻炼、睡觉和看养身节目。”

“哦。”

“她去公园，找老朋友们一起锻炼，大概11点左右回家。回家后，她会睡午觉。1点前起来。”

“这个我知道。她强烈建议我每天11点到1点之间睡午觉，说是对身体哪个部位好，我不记得了。可是我们都要上班的，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段睡觉？”

“别打断我。1点后，她起床做中饭吃。她不吃剩菜的，说不营养，有亚硝酸盐。有些剩菜已没有看相了，她看着恶心。她不吃剩菜的。”

“哎呀——”我心里有点发毛。妈妈真的活得越来越精致，像个贵族，而我还在为生活打拼，活得粗糙，“我常常做一大锅，然后吃上好几顿，这样下班回来做饭省时间，妈妈不适应怎么办？”

“我也一样，太忙了，哪能像妈妈一天到晚只顾着她自己养身呢。没事，她自己会照顾自己，我这么说是让你尽量注意点。你们白天都不在家，午饭她自己会解决。晚饭呢，要记住，妈妈五点左右吃晚饭。”

“那么早？我们不可能啊，我下班到家就五点半了，一周有三天，小帽还有课外活动，到家都七点了。”

“她可能会自己一个人先吃，因为她说晚饭吃太晚她不消化，会影响她第二天吃早饭的胃口。这你是知道的呀。”

“哦，我是知道，可是，难道我们天天各吃各的？看来确实需要磨合一下。”

“你要有心理准备，她很难伺候的。”姐姐在电话里抱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很多名堂。不管你去哪里，她都要跟着去，你根本没有一点自己的活动自由。看个电影她也要跟着去，哪怕全是讲英语，她听不懂也要跟着去，唯恐被我们落下，被这个世界落下。她只管自己，在我这里什么事也不想做。哪个老人住在子女家里，不帮着干一点家务的？可是她，你也知道，她说她最不喜欢扫地、不喜欢打扫卫生；她一直念叨肩膀痛胳膊痛，抱怨我家的锅都太沉，她拿不动；还有厨房台面太高，炒菜她的手要抬很高，受不了；她膝盖不行，站久了会疼……太多理由了，你好意思叫她干活？她在家里待不住，最爱到外面去玩，只要她们老年活动中心组织活动，再远的路，她也能走，玩了回来就躺在床上休息，结果我上了十个小时的班，累得半死回来，就见她病怏怏地躺在沙发上，冷锅冷灶，我还得挽起袖子，赶紧做饭。有时累了，真不想做饭，要是我一个人，两片面包就打发了事，可是她不行，必须有绿叶青菜，有米饭。有时候还要车接车送，冬天她也要出门搞活动，说了多少次不听，要真是摔断腿，谁受得了。哎，算了，不说了，太多了。真的，我跟你说，这两年我们住在一起，虽然我对她有求必应，可是我在心里，在感情上跟她疏远了好多。我真的情愿一个人待着。”最后几句话，姐姐说得有点伤感了。

“姐，妈都80岁了，”我劝她说。“活一天算一天，我们就别指望她做家务了。你这样想吧，她能吃能动，没有病，没有躺在床上让你照顾，我们就很幸运了，还指望什么——”

妈妈在姐姐家住了两年，现在刚轮到我家来住上两年。周末清晨，我躺在卧室床上跟姐姐煲电话粥，妈妈在客厅里做她的68式回春操。

“她还非常挑剔，你知道给她买双鞋有多难吗？要求太多，各种你想像不到的要求，各种理由，鞋底有时要硬、有时要软；不要系带的、懒得弯腰；要宽的，太窄了夹脚；要皮的，但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有时候，在鞋店里试穿，很满意，非常喜欢，可回家穿个一两次又觉得不好，又要我们去退掉。”

“我知道哇。她已跟我说了要买袜子，我正发愁呢。”

“你记着，妈妈穿衣服一定要全棉的、或者纯羊毛的，袜子也是这样，你买袜子时一定要看成份，一般的袜子总是只有70%或80%的棉，总要添加些化纤成份，她不要，说这样的袜子穿了皮肤痒。她要宽松舒适的袜子，所有的袜子一条最基本的要求是袜口不能太紧，不能将她的小腿箍出印痕，但是真正全棉的袜子，洗两次就不成形状了，她又开始抱怨……”

“你要有心理准备，以后凡你买什么，她就会跟着买什么，你们永远会撞衫。她嘴上说，衣柜里衣服太多塞不下，可是买起来从不含糊，自己又没主见，不知什么好看——”

“哎，姐，你想过没有，我有时觉得妈妈其实很小女人的，”我说。“她喜欢那些小巧精致的、很有女人味的小玩意儿。连个喝水的杯子都要左挑右选，要玻璃的，透明，外型要好看，要能一手握住，好多条件。”

“是吗？我从没这样想过，就她？小女人？”妈妈是乡下人出身，骨骼粗壮，年轻时正是红色中国大干革命一片灰蓝的世界，中年时疲于奔命求生存，根本不懂什么是女性美，也没有条件去爱美，于穿衣搭配更是完全不通。生完我们姐妹三人后，一直保持着五个月身孕的身材。50多岁时，突然爱美起来，留长发，穿裙子，冬天也穿，厚厚的毛料长裙，长及脚踝。妈妈个子不算矮，腰围粗，厚厚的长裙罩下来，很魁伟，完全没有女性那种柔弱纤细之美。但妈妈不管，她只想要美美的，我们当参谋，尽量帮她美。终于熬到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她那颗小女人的心开始苏醒。

人家说长子如父，我们家，长姐不但如母也如父。姐姐这个人，心地很好，就是说话难听，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对妈妈很好，有求必应，要什么买什么，不管多贵。只要妈妈抱怨哪里有点不舒服，马上放下工作请假带她看医生。想到姐姐给妈妈买的那些价格不菲的东西，穿的用的全是名牌，我心里好惭愧，妈妈来我家住，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知道吗？她来你这儿之前，还想买双过膝长筒靴呢，总没看到合意的，你记得抽空带她逛逛。”

“什么？长筒靴？这也太时髦了吧？哪个80岁的老太太会穿这种靴子？”

“我也这么想啊，可她那么高的兴致，我说不出口，她说这种靴子好就好在可以给膝盖保暖！”

我听到轻轻拍脸的声音，是妈妈在洗脸，看来保健操已经做完了。妈妈注重保养，她清水洗脸，不用毛巾，也不用任何洗面奶，脸洗完后也不用毛巾擦拭，而是轻轻拍脸，直到皮肤吸收充足的水份，除了冬天，其他时节她很少用护肤品。说真的，妈妈精神状态真好，身材也不似从前，至少腰围小了一大圈，看上去真不像80岁，倒像才60多。

“一把年纪还要减肥，算什么回事嘛。”姐姐说，“她其实胃口很好，光吃白米饭都津津有味，说白米饭是甜的，不用菜，她都能吃三大碗，说她不懂为什么一桌子的菜，我们还要靠辣椒萝卜、豆腐乳之类才吃得下饭。可是，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她极力控制自己，吃得很少，有时我都担心她营养不良，哪怕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比如糯米饭、月饼之类，她全能克制得住，每次只吃一点点。老实说，我真看不惯，我常对她说，年纪这么大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多吃点呗。她不听，明明喜欢吃，拼命克制，就是不吃，跟自己过不去。每顿饭吃一点点，吃完后拼命运动消化掉，不然坐立不安。吃饭时我挟菜到她碗里，她还很不高兴，说挟太多她吃不了，退回去又不好。可是她吃完没多久又说肚子饿，还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不饿，就我饿，我真能吃啊。其实是她吃得太少，一大把年纪了，减什么肥！上次她还得意地告诉我，她那帮老年朋友们都夸她‘条子’好，她还吹嘘自己怎么吃也长不胖。太虚伪了，我实在忍不住，不客气地指出，妈妈你并不是什么特殊体质，第一，你吃得很少；第二，你只要一吃完东西，就马上去运动，去消化掉。这样你怎么可能长胖？"

我笑了，“姐，你也太较真了，你知道妈妈那性格，她那毅力，你就随她去吧。”

“说实话，我真受不了。你不知道，妈妈给我好大的压力，无形的，我觉得我太胖了。不管她白天有多累，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她一定要走上至少一个小时，就为了消化刚吃下去的东西。至于她的各种健身运动，如果她每样都做一次，那可以做24小时不重样。还有她关于养身的种种知识，我的天，我每天被她念叨得耳朵发麻，她越这样我越不听，哎，我也是有毛病，这么大把年纪还逆反——”姐姐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

真的，我们有很多地方看不惯妈妈。比如看不惯妈妈对舅舅太好，说舅舅过着苦日子，她要每个月定时给舅舅寄生活费。老实说，我也不太喜欢舅舅一家，可妈妈总说舅舅是她唯一的弟弟，她不管谁管？我们说，那表哥表姐他们呢，他们干嘛去了？要我们管？再说，我们不喜欢舅舅是有原因的。有一年，那时爸爸去世几年了，正是我们家最苦的时候，妈妈回乡参加舅舅家大儿子、我们大表哥的婚礼，她省吃俭用，还借了一些钱，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很高兴地回娘家去了。可是婚礼上，她居然不能上桌同大家一起吃饭，只能在厨房灶台前吃，原因只因为她是寡妇，不吉利！这还是后来妈妈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才知道。姐姐那个气呀，心疼妈妈，要知道在妈妈心里，把她这个弟弟看得多重哇，却居然如此不受待见。不过，看不惯也只是说说罢了，既然是给她的零用钱，她爱给她弟弟就给吧。

“妈妈到你那儿住一段时间也好，我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说真的，我老了宁可去养老院，也不会跟小珊住在一起，彼此生活习惯不同，互相将就着过日子，真的很难受。”

“老了谁愿意去养老院住啊，谁不想住在自己家里？妈妈主要是一个人，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

我们心有灵犀地沉默。

隔了好一会儿，姐姐才说，“不管怎么说，两口子总会有一个先走的，另一个就得独自生活了。妈妈要是有点生活能力，她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过，可是你放心吗？”

是啊，有那么多老人独自生活，可是妈妈害怕，她要跟我们一起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姐姐参加工作之后，妈妈突然退化了一般，简直没有一点生活能力了，变得特别软弱、特别依赖，尤其是依靠姐姐。事无巨细，总是需要我们帮她拿主意，仿佛自己做不了主，妈妈的口头禅是“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想操心，什么都怕，什么都别烦她，“你们看着办，”受不了一点点压力。我们受不了她的过度依赖，有时也抱怨几句，“你看二楼的王阿姨，一个人住，什么都能搞定，她还自己一个人去广州，自己找酒店住呢。”这种话只换来妈妈哀怨的目光和我们惭愧的表情。

“妈妈有些忌讳的东西，你得让小帽说话注意点。”

“我知道。逢年过节，她不喜欢听不吉利的话。”

“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提什么死啊活的，上次她过生日时，我提议我们一家人去照相馆照个全家福，她没表态。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你知道，我说了几次，她都吞吞吐吐不表态。后来，临到前一天，她才跟我说，不想照全家福，担心照了会出什么事，活不到生日那一天。”

“是吗？我真不知道她迷信到这种程度。我会小心的，不准小帽乱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老年人怕死也正常吧。”

真不知道从前那些年，妈妈是如何把我们拉扯长大的，也许她本不是坚强的人，我们小时候，她被迫承担起生活的重担，透支过度，所以一旦我们成人，她便迫不及待地卸下肩头的担子，这一辈子她再也不想操心了。

想到妈妈，想到正在老去的自己，我叹口气，姐姐也叹口气，“哎，将心比心吧，我们也会老的。”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我说， “妈妈以前老是骂我蠢得做猪叫。这话太难听了，我一辈子记得。”

“是吗？我没这印象。”

“我永远记得。那是我读中学时。你读大学去了，住校，只有我天天跟她在一起。爸爸走后，她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有时候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她就无名火起，把我骂一顿，我由她骂。具体为什么骂我，我不记得了。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这句话，太伤人了。读中学时我因为自己胖，很自卑，她这样骂我，像诅咒，火上浇油，我觉得自己不但胖得像猪，还蠢得像猪——”

“算了，别这样想。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正是她最艰难的时候。爸爸去世了，一个女人，40刚出头，中年丧夫，留下三个孩子要她抚养，她不止寂寞，还承担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孩子们指望她给她们幸福，孩子往往觉得母亲应该给她们幸福，可是，妈妈的幸福谁来给呢？她心情不好，她有她的困难，她无法承受的压力只能这样发泄出来，脾气坏，骂骂咧咧。好在没有打你——理解她吧，你也是妈妈了。”

“不过，后来她也说过一些安慰鼓励的话。我也永远记着。”

“是什么？”

“她说，‘做任何事不要揭早了盖子。’还说‘要哭回家哭。’”

“是吗？她可从没跟我说过。”

“你嫉妒了？”

“当然！她没教过我这些。”

“你还记得你的保证书吗？”姐姐年轻时就爱喝酒，还老喝醉，一个年轻姑娘喝成这样，先不说雅不雅观，在外面多危险啊。妈妈为此不知生过多少次气，骂过她多少次，有一次姐姐过生日又喝醉了，妈妈气得几个星期没理她，一定要姐姐写书面的保证书，保证下次不再喝醉。

“记得。那不算。”

“那什么算？”

姐姐换了个话题： “妈妈今年81了，我们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她百年之后怎么办。”

“81算什么呀。现在的老年人，90多岁的大把，再说，妈妈身体好得很，活一百岁没问题。上次陪她去医院看眼睛，医生照例要问问病人的身体状况，她一切都好，没有高血压、没有心脏病、胆固醇很低、血脂低，没有服用任何药物。她什么毛病也没有，肾结石似乎都不见了。她这样积极的锻炼身体、注重饮食，还是有效果的。”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要有所准备吧。年纪大了，什么也说不准。我们做小辈的总得要替她想到。我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她自己怎么想，以后好按她的意思办。”

我知道姐姐什么意思，便直说了：“妈妈不是说她死后，骨灰撒在水里，顺水流走或随风漂走，最干净么？”

姐姐没回答，我也没说话，我俩心里想着同样一件事。我问，“姐，你还记得陈伯吗？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跟我说说那时的事吧。”

姐姐告诉我，陈伯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深色长裤，头发稀疏，头顶上地中海已现雏形，戴付金边眼睛，人看着挺实在的，有点紧张，“没有爸爸好看。”姐姐说。在我们心中，爸爸是最帅的。那是夏天，我们放暑假都在家，妈妈让我们都换上整齐的、在外面穿的衣服，还将我们的毛巾、牙刷全换了新的。

姐姐说这事全是刘阿姨牵的线。刘阿姨是妈妈的老乡加老同学，本来关系一般，但爸爸的去世让她们联系上了，刘阿姨还来参加了爸爸的葬礼，后来妈妈跟刘阿姨来往密切。几年后，刘阿姨把她单位里的一位同事介绍给妈妈，就是陈伯。他的妻子好像也是生病去世的，他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二男一女，情况几乎跟我们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陈伯伯在工厂里有一官半职，收入比妈妈高很多。姐姐说她还记得刘阿姨神气地告诉妈妈， “八级工算什么，他是工程师！”

我们当时虽然还小，但我们都支持妈妈再婚，她实在不容易，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是秋天结婚的，不是国庆节，也不是周末。不知为什么选了那么个普通日子，也许他们看了日历，那天吉利吧。妈妈为你向学校请了假，你都不记得了？那天，妈妈穿着一件红色薄呢套裙，和陈伯伯，她的新婚丈夫肩并肩站在酒店大堂门口迎接客人，迎接她的新生活。她觉得一切苦难总算都过去了，她总算可以跟贫穷、痛苦说再见了。她松了口气，她又有个丈夫，有个可以保护她的人了。她笑着跟客人们打招呼，酒店外是人来车往的街道。晴朗的秋天，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香樟树绿油油的。风吹过，吹不动她坚定的头发。”

姐姐的话让我记起了妈妈的笑容。真的，爸爸走后，妈妈很少笑了。忙完家务后，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暗处，想念爸爸，怀念过去，可怕的是，她并不哭，她只是无意识地浑身抽动，喉咙里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不像哽咽。我最怕那种场合了，我不懂怎么安慰她，我总是溜出去。但是那天，她一直在笑，真心地笑，笑得脸都发光了，不用说，她对新生活有很大的期望。

“我那时总觉得妈妈好老，其实算算那年她还没有50岁，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年纪。她穿着大红的衣服，乌黑的头发那天特意吹过，喷了发胶定型。红呢外套衬得她的脸色红红的，那时妈妈的脸还是圆圆的，现在怎么成了国字脸，人老了脸型会变吗。”

在姐姐的描述下，我仿佛看到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妈妈。怪不得说结婚的人是新人，妈妈真是焕然一新。她想，苦日子应该过去了。她有点发抖，因为冷和兴奋。她接受着客人们的祝福和恭维，一直笑啊，笑啊，笑出了眼泪。客人到齐后，她和陈伯往餐厅走。她扭头望了望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晴朗的秋天，湛蓝的天空，绿油油的香樟树，她眼里噙着的泪水在阳光下闪光。爸爸去世后，我没见妈妈流过泪，她只抽泣，但不流泪。她知道陈伯是好人，善良、本份，是同类人。他向她保证过今后会照顾她，照顾她的孩子。她暗暗在心里说，再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她端着酒杯到处走，跟陈伯一起敬客人酒，很痛快地喝，她没有喝醉，她的酒量深不可测。

“那天酒宴过后，妈妈没有回家，我们俩自己回家的。”姐姐说。

两边各三个孩子，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孩子又都是十来岁半大不小，没离开家，上哪里找那么大的房子，搬到一起呢？不可能也不现实，他们俩只能像牛郎织女，两处往返。有时候，妈妈上陈伯伯家去，有时候陈伯伯上我们家来，形同走婚。妈妈特别要强，特别敏感，她的收入不如陈伯，我们这边肯定需要陈伯的接济，可她坚持在两边住的时间一样。

“那时候我们不懂，现在想来那些年，他们也真是不容易。”姐姐叹道。他们盼着两边的孩子们大了，就可以住在一起，开始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一起上班、下班，逢年过节我们两家像亲戚一般你来我往地拜年。

“是啊，这我都记得知道，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爱美起来，爱打扮的。”因为有个男人可以让她为之打扮了。陈伯要是懂的话，他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我还是问道：“如果这段日子里她很快乐，为什么还老是骂我蠢得做猪叫？”

“谁知道她那时心里想什么呢？也许——，那时是她两头跑，以陈伯家为主，陈伯因工作之故，在我们家这边住得比较少，妈妈自觉地认为男人的工作比女人的工作重要，她偶尔过来看看你。也许是她心有内疚，觉得住在那边多，照顾那边的孩子们，却将我们，尤其是你丢下不管，她内心不安，又或者觉得自己改嫁了？”

“觉得对不起我就骂我？这是什么道理？”

“谁知道，我乱猜的。”

“后来我拐弯抹角地提过这事，她早忘了，根本不记得她这么说过。”

“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这么骂你，但她肯定不知道对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你别纠结了，忘了吧。”

“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妈妈离婚的原因，责任还在我们，尤其是你。”

“你是说我让妈妈帮我带孩子？”

“难道不是？你让妈妈辞职回家帮你带孩子，我可记得很清楚——”

妈妈当时犹豫了很久，做不了决定。她很伤感地对我说，这一辞职，今后就再也不会工作了，就永远地退休了，真正地老了。那时她刚刚开始享受新生活，有丈夫、有工作、像个正常的女人。可是，姐姐把她拉了回来，拉回我们这个家，让她带孩子，中国女人老了以后大多是这个归属，我们都觉得正常，她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最糟的是，我们没有考虑过陈伯的感受，这事将他们分开了，尤其是姐姐搬到北京后，把妈妈也带过去带孩子、管家，一去就是三、四年，只有春节才回老家，姐姐带妈妈游长城，带妈妈香港游泰国，并没有亏待妈妈，可是我们全忘了陈伯，我们的生活里没他什么事。真的，他没有活在我们的生活里，他好像没有这个老婆，还像个单身汉。结果春节回家后，妈妈喜滋滋地给他看在北京生活、旅游的照片，他却跟妈妈摊牌要离婚。我们多迟钝啊。

妈妈惊呆了，她从没想过这种结局。我们托刘阿姨劝他，我们想挽回，可是没有用，陈伯打定了主意，翻来复去只有一句话：“不跟你过了。”从那一刻起，陈伯就成了陌生人，他再婚是想找个老婆照顾他，这无可厚非，而在妈妈的心里，陈伯的份量无法跟我们姐妹中的任何一个相比，只要我们谁有事，她立刻便会将他抛下，奔赴我们。

妈妈先是吃惊，不解，然后是愤怒，她想不通，她不愿意离婚，但陈伯主意已决，他上法院起诉离婚。至此，妈妈对陈伯由失望到痛恨。这是她最深的恨。她恨他。妈妈其实是旧式女人，一个女人夫死再嫁，已是不好，现在居然被二婚丈夫休了，还闹上法庭，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

从此后我们再也没在妈妈面前提及陈伯这个名字。偶尔说起有关的事，我们都说“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陈伯现在怎么样了，妈妈都80多了，陈伯应该有85了吧，不知他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还健在吗？有时候还真想打听一下——

“不管怎么说，你说责任在我，这不公平，不能全怪我。问题一开始就存在，”姐姐反驳道。“我们从来都是两家人好吗，就凭一个红本本不可能将两个陌生男女、陌生家庭联在一起。你记得吗？妈妈再婚那天，就对我们说，我们如果觉得别扭，可以不用称呼陈伯为爸爸，就叫他陈伯好了。陈伯家的孩子们叫妈妈做张姨，也没叫她做妈妈。我们就是两家人，永远不可能合在一起，现在看来他们分手是必然，你不能全怪我。”

沉默。沉默。沉默。

我想象着妈妈结婚时的样子。她望了一眼酒店门外，大街上车水马龙，酒店里放着婚礼进行曲，可是一切突然都没了声音，汽车不再按喇叭，自行车铃铛不再叮铃，嘈杂的人声乐声突然沉寂，妈妈抚平衣服，理理头发，她抿抿涂了口红的嘴唇，平生唯一一次的口红，她笑了，她看着前面亲朋好友的身影，望了望身边的陈伯，她重新体会到幸福。

我跟姐姐一时无语。我又想到那件事，还没张口，姐姐先说了，“妈妈说死后不用埋，将她的骨灰洒在水里，我觉得这样也好。”

“是啊，不然怎么办呢？”

无处安葬哇。爸爸的骨灰等了十年多，到我们都长大有能力后，才终于热热闹闹送回老家，立碑下葬在祖坟里，算是落土为安了。可是妈妈怎么办，她无法再跟爸爸合葬在一起，她只身一人，孤零零地，她死后会变成游魂吗？想着妈妈轻描淡写地说这事的样子，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妈妈那么热爱锻炼身体了。

跟姐姐煲完电话粥，我从房间出来。妈妈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饭，阳光照在餐桌上，苹果、牛奶、水煮蛋，一个小馒头。她正在吃苹果，闭嘴咀嚼仍然发出很大的声音，是咬啮食物时，牙齿的铿锵声，一下一下，很有力，很干脆，听得出她对食物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