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随笔】评论家

无需赘言,我们痛心地发现在如今这个时代,评论已经丧失最初所具有的乐趣,请务必相信这乐趣并不会因为被评论者所处于的被动地位而有所减少。今天你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听到两位女士就货架上的浴巾、麦片或是开架化妆品进行激烈地评论。她们往往以一种口语化的风格,辅以大量无意义的助词和带有恶意的停顿,去争论品牌、质量、价格和它们之间关系的排列组合,毫不在意对于词语的审慎运用。这不是评论,是诗。
是的,我们很不幸地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大量的评论正在消失,转而以诗的面目登场。另一方面,仅仅因意外而流传下来的被污染的评论,——那种被可怜地束缚在文字游戏里,并以完全不同的目的持续存在的评论,也正在转变为“你骗人”、“我发誓”和“请你们自己去看看”。
是时候还原真正的评论所具有的面貌了。和现代人想的不一样,掌握它并不一定需要精湛的技艺。这完全取决于你所评论的对象。秘诀就在于模仿。评论从来就是模仿。现代人大概很难想象评论这一生活形式的起源竟然如此之早。在语言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评论就已经作为原始人类沟通、娱乐和思考的主要形式存在。尼安德特人在这方面留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图形,只有最细心的人类学家相信,他们并不是因生存动机而开始学习使用火,是评论。他们在评论他人对火的运用:观看、模仿、打架。好胜心,争斗心,或者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仅仅是为了吸引异性,无论如何,一定是某种想要赶超的心理促使他们学会了更为灵巧地使用火。如此,玩火这一技艺得以在更多的人之间流传。
……
我还没有读完整本书,就着急向朋友建议我们可以试试。什么?她正琢磨一局棋。我放下手头的书,盯着他,这表示我希望她能够认真地听我说话。但我很快想到了新的主意。“评论从来就是模仿。”我起身从书架后面抽出一副简易的棋盘,是那种玩具商店兜售的可以卷起打包随身携带的围棋,由于长时间不用,塑料棋盘很难平整地展开,我只好又抽出四本俄罗斯人编写的数学教材作为镇纸,它们分别是:《数学分析(第一卷)》、《函数论与泛函分析初步》、《代数学引论(第1卷)》和《数学分析习题集》。由于缺乏时间,我的朋友从来都没有把它们看完。它们被抽出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扬起了灰尘,这导致他立刻开始连续不停地打喷嚏。
你在干什么?她皱着眉头问。“一旦进入评论状态,你对评论对象所表现地愈为趋近,你的评论也就愈加成功。尽可能的相似是对评论对象起码的尊重。”我学着她的样子打了几个喷嚏,并不成功,只好默默照她那边的样子开始摆棋。你看得懂?她注意到我不寻常的举动,并预料到了我的张口结舌。
我想我果然是太着急了,前言还没翻完就企图开始证伪这本指南。我翻到目录,单单是把所有章节名和小标题看一遍就花了很久。久到朋友已经想出下一处落子,哦,如果当初不是迷恋她下棋的模样我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我只犹豫了不到半秒就重新研究起了目录。只有“模仿力的宏大构思”这一章看上去符合我目前所处的僵局:当评论者与评论对象的能力相差过于悬殊时,该怎样进行不露破绽的评论?或者用它的话,模仿。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围棋,可等我翻到这一章,却发现它看上去更像数学。
又花费了很久,我看得头昏眼花,只提取出一个关键的句子,“从细节入手”。它几乎出现在了所有模仿力形态的构思中。从细节入手,是的,没错,看起来是这样。她已经又落了数颗棋子。我正准备跟进自己的棋盘,——可这是模仿吗?如果这是模仿,评论在哪儿?该从什么细节入手?我摸到了钥匙,却不知道哪一扇才是正确的门。我的手僵在原地,朋友沉浸在棋局中的样子,说实话,真是无耻。
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着急起来,这让我懊恼地想起,在学校时至少应当把阅读课从头到尾好好听完,那样我或许会错过一些可有可无的睡眠和背离生活本质的梦……不管怎样,我依然跟进着对面的棋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十分清楚这只是复制,不是模仿。
“我们将相似性的区间设定为[0,1],0代表绝对相反,1则是绝对相似,评论i的宽容度则在绝对相似与绝对相反之间。i=……”公式的复杂让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简直要拒绝相信这本书将会是我个人学术生涯的重大发现。而这个重大发现只花了我半顿午餐的价钱。我将学期论文的赌注都压在这本1950年一版一印的书上。印数仅有50册。但当我激动地将它从书店的书架取下时(我坚持认为那个书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她提醒我,它的印数如此之少可能是受当时的印刷技术所限。能够印这么厚将近1000页的书的机器,他像往常那样在头脑内快速检索着,只有苏联、德国和……和什么?一个小国家。什么国家?你不知道。什么国家?这无关紧要。什么国家?圣马力诺。噢,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
圣马力诺。我下意识说了出来。什么?朋友抬起头。那个国家,你说过的,圣马力诺。怎么了?你应该跟我好好说说。你怎么会对那个有兴趣?下次吧,他又立刻给出了一个答复。下次是什么时候?唔。明天?后天?还是这局棋结束?唔。午餐的时候怎么样?唔。啪,他放下一枚黑子。你刚刚说什么?没什么。她突然灿烂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仿佛在这个瞬间,他的全部精力都得以恢复。而我,正因获得书时的全部记忆得以恢复陷入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中。你应该好好跟我说一说。
……
通常认为评论可包含万事万物,一切均可被评论。但这方面留下的记录并不详尽,我们已经无法获知在人类生命最早的时期,他们是如何将评论言行和物质慢慢扩大至心灵。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顺理成章地诞生了哲学和心理学。遗憾的是,我们有如此多权威的思想史,却没有一本哪怕仅仅是通识意义上的评论史。根据有记载的资料,最早的评论史家可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奇怪的是,评论史家的涌现在历史坐标轴上的分布并不是连续的,而呈一种区间式的断点分布。在有些本该出现大量评论史家的时期,比如文艺复兴、哈扎尔大辩论、第一次工业革命、维特根斯坦与罗素绝交前后,出乎意料地呈现出,不妨这么说,完全的空白。
对评论及其历史的研究从未成为一门显学,迄今为止,世界上仅有三个国家的大学出现过评论学相关课程。与此同时,在文科教育系统内却广泛兴起了一类批评学科。我们绝不承认这种充斥着矫饰和暧昧,以精确的敌意刺探艺术领域的学问,与本书所指的评论有任何关系。评论史家本该肩负起普及的责任,但他们实在太过骄傲,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敢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商品中。在传道形式上,他们更像是游吟诗人。通过长达一生的游历及无数个向陌生人倾诉的夜晚,使少数幸运的家伙得以窥见评论的历史,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听凭自然做出的某些行为居然有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大概是后者,令他们中又有一些,成为了评论史家的继任者。因此,要成为一个评论史家,善于倾听、不害怕陌生人及必要的失眠,是首要条件。
……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前的大段论述仅如过眼云烟般掠过。眼下,我与其说对这本指南的学术价值有兴趣,不如说对它的应用价值更有兴趣一些。这个简单句像真理一般冰冷,具有一种迷人的坚决气质。这种气质我非常熟悉。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才发现男朋友帮我在我的业余棋盘上落下一子。你应该专心一点。他说。什么?你应该认真一些,如果你想学棋的话。不不,你搞错了,我没有在学棋。那你?我只是在……我在评论。那你就应该更加认真。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产生变化。如果这不是他今天第三次跟我提出认真的愿望,我绝不会生气,至少不会表现地如此明显。我抱着《评论家》站起来准备去厨房。等下我们可以从下让子棋开始。姆建议道。我没有要学棋。哦,那你可以先做做死活题。可我没有要学棋呀。那你打算怎么评论?评论从来就是模仿。他愣了一下,脸色反倒严肃起来。你知道吗?什么?光背定式没用。我几乎有些放弃了,但还是又说了一遍。我从来都没想学棋。是吗?那……帮我倒杯水吧。
生气让我失了忆,我把书随手扔在台面上,不符合习惯地没有事先检查台面上是否有水。如果你觉得从这个行为中能解读出某种性格,并将这种性格归咎于心理暗示所创造出的区分人格的分类法,那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这种十二型人格分类法纯粹只是心理暗示,仅仅在同样被心理暗示作用的人群中才有一些作用。他们已经完全按照分类法生长。这大概是我在无意义的学习中消耗掉青春所换来的一点点有用的结论之一。它们对生活毫无帮助。
失忆让我忘了生气的缘由,开始机械般寻找一个干净的杯子倒水。朋友从来不喝咖啡或茶,以及任何一种精神辅助类化合物,他希望尽可能的保持神经系统的自足运转。一种康德式的生存哲学。这种精确让人产生破坏欲。在一开始我竭力证明自己与他十分相像,逞强般戒除过一段时间的咖啡,随之带来的结果无外乎是学力的迅速衰退,注意力的减弱,和幸福感的消失。我用心理暗示的方法说服自己精神类饮料不过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完全可以用安慰剂做替代品。比如,一杯注入了男朋友的期望的纯净水。
现在,厨房里到处是被咖啡渍和茶渍侵占的杯子。我突然明白了朋友让我倒水的用意,她一定早已注意到了我搬入后厨房所逐渐形成的混乱。我甚至能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计算熵值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还找不出一个干净的足以倒一杯纯净水的杯子。现在台面上摆满了无法使用的杯子。生气的人不是我,至少不只是我。
想到这点我竟然是有点慌而不是更加生气,就是这样才失手打翻了其中一个杯子。就在我以为《评论家》会这样从我的世界中消失——这种不安从在书店看到它的时候就已产生,那杯子所泼出的液体却不过溅出了无伤大雅的少许。我总以为这种散发着神秘感的珍贵物品要比我想象的脆弱。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过度渲染,如同朋友的判断。
……
评论史家和一般人的评论行为的区别在于,评论史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按照一种指导性的方法给出带有清晰特征的评论。第一个发现评论这种行为的人值得被记住。虽然他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但这显然需要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耐心和博学。体力也非常重要。你看,他必须是,未必亲自实践,至少是见过大量评论形式的人。并且,他还要能够将评论从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等狭窄的定义中解放出来,重新总结新的规律和命名方式。和数学一样,学界对评论究竟是被发现的还是被发明的存在争论。但考虑到评论史家的流动性,就评论这一领域来说,其实并不存在一种长期存在的、处于稳定状态的学界。两个评论史家相遇时,会假定存在一种想象中的学界,来进行相互交流。
如你所见,评论史家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元评论学的工作。为了尽可能搜集多的评论形式,他们不得不常年奔赴在世界各地。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终生未婚,但极有可能留下大量子嗣。不过这也很难说,有的时候我们知道的评论史家会在学界名录中骤然消失。那很有可能是他走入了某处鲜为人知的小城,在那里发现了大量未经发现的评论,单单是将它们逐一记下,就要花掉他剩下的所有时间。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
对于评论史家来说,最难拥有的还不是那些可在后天不断锻造的素质,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天真的心灵。他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并在生活的每一方面保持住他的职业素养,不像普通人那样任意行动、思考或是言说。他必须对自己做出的每个动作有着分类学家般的精确认识,对捕获的自身的每一个心理反应有着观察家般的超人判断。简单地说,他必须放弃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身份。如果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思想,就会陷入自我评论的混沌中走火入魔。如果他不具备左右互博的灵巧,就将迷失在循环往复的模仿镜像中丧失判断。这种不含杂质的心灵究竟是如何诞生的,我们至今无法知晓。在对评论史家的研究中,人们发现,这类心灵既非天生,与后天的经历也没有必然关系。那些评论史家尽管都拥有某种极为出众的品质,彼此之间却毫无相似性。他们中的一些大气而从容不迫,有些一出生便具备一种英雄的气质,另一些终生与失败相伴,穷困潦倒,还有一些则从来与绝望无缘。
和任何一个领域一样,在收集评论形式的过程中,评论史家从来不会一直成功。对一位评论史家来说,失败常常占据了工作中超过三分之一的内容。失败和多种原因有关。一个现代读者必须了解的事实是,评论史家的描述工具从来也没有发展到可以记录一切评论形式的成熟程度,甚至,到现在也仍处在初级阶段。符号学、印刷术仍然是他们的基本工具。有用,直观,简洁。接下来的简直不用说,如果评论仅仅通过观察便可将其转化为符号学上的描述,那么,就不是我们现在力所传达的可涵盖一切存在的评论。除此之外,失败一大原因还与被观察的评论者个体状态有关。一部分是涉及社会伦理层面的,一部分则与个人隐私有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观察,具备文化传承的开放态度。而且,对于观察何种评论才算在安全范围内不至于触怒评论者,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评论史家也不敢确定。比如,幼童之间就握筷的方式进行相互评论看起来简简单单,实际上,孩童却是有着不稳定因素和防备陌生人心理最多的那一类当事人,轻浮的评论史家很可能会破坏眼前的原始材料,记录失败倒是小事,如干扰当事人导致材料掺入虚假成分,并无意识地记录下来,才是对学术更大的伤害。
……
水呢?朋友站在门口,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才刚刚开始吸引我。也许是因为对于评论史家的论述让我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谁。我在找……杯子。不用了。她从橱架上取下一个碗,倒了点水。你真有办法。什么?你总是有办法。我换了种说法,使它听上去更不像讽刺。他笑了笑。这本书好看吗?还……可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动笔?动笔?写你的论文。我还要想一想。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
她看上去真的很渴,以至于喝完一碗又匆匆倒了一碗。那样子不像在喝水倒像是汲取某种精神养分。说实话我一向羡慕她的这种,我在寻找一种准确的说法,这种冷酷而高效的生活方式。也许这并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一位评论史家。小心!在我这句缺乏功用的尖叫之后,紧接着的便是清脆的一声。碗裂成几大片和细碎的粉末,带着锋利的边缘。但我更关注的是她的手。
毫无破绽的一双手。修长,指甲处在上一次修剪和下一次修剪之间,如果凑近闻,带着质朴的味道。我很难相信这样一双手会假装失手。但不是假装,又很难解释他的笑容。你还是应该用杯子喝水。杯子都用完了。这笑容实在是刺眼,几乎是在谈及分手,至少也是下逐客令。我一会儿就洗。不用了,反正都喝过了。
啪*——
* “啪”,拟声词,在这份文本中,我们判断它指代器物摔碎的声音,暗示了作者在最后做出的行动,一种模仿的早期形式。不得不再次提及,在各种各样和《评论家》。相关的民间资料中,我们注意到,它们往往有着一致的特征:记录者充满主体意识,记录形式常常以个人生活史呈现,间或插入《评论家》评论本或说模仿本的只言片语(我们研究的主要部分),记录者总不自觉受到评论本的影响做出类似的行为,这之后资料就会随之终止。在对大量的《评论指南》评论本的材料收集中,我们发现很少有记录者意识到这并非是《评论家》原本。这并不奇怪,只有从未了解“评论即模仿”这一概念,对评论学处于完全的陌生状态的人,才会被新奇感感召而留下一些记录。在本小组近二十年对各种评论本材料的研究中,我们还没发现两份材料中有一样的评论本出现,连相近的版本都几乎没有。当然,这受近年来传播形式的发展影响,评论本材料越来越多以非印刷文字的新媒体形式出现,而对评论本原本是以何种形式出现在记录者面前,许多材料又语焉不详,大大增加了我们做出判断的工作量。而坚持研究这一领域的人手在不断因各种各样的问题减少,小组在长达二十年得不到主流学界承认的情况下面临着解散的危机。上周召开的全员会议上,有成员提出不断下降的食物质量让他忍无可忍当场离席,引发一场对小组存在价值的风暴式的诘问(我勉强给出了答案)……而我们对于《评论家》的真实面目的认知仍然处于十分遥远模糊的地带,尽管每一天我们都在努力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