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京城夜话|
在他们身边我总觉得很安全,就像我们都是同一趟航班上的乘客,在去往同一个彼此心谙终点。那一束灯光如此人造,却在黑暗中劈出如此温柔的裂缝。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口音,坚持不同的意识形态,但人造的局面却让我着迷;我可以把自己完全浸在氛围之中,听他们说话,然后全然以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过着一种平凡又有力量的生活。
我隐遁在中国男人中,被汗臭和肥肉逼迫,两臂空空,形销骨立,自幼便孤立无援,把双手双加浸在尿液之中。玩具车的塑料轮子在空荡的市场里转,高大灰暗的墙壁向前蔓延,带着五岁的我深入黑暗的一排排店面;手边放着成堆的领带,红色的、黑色的、蓝黑相间的领带,踏实且稳定地呼吸着,进入我的梦中。从几十级台阶的大门滑下,从一上一下的路障驶出,从黑暗狭小的楼梯间穿过屎尿的臭味走过;然后走进五层楼高的居民楼,路过蟑螂的尸体和写满“迷幻剂-乙醚”的楼梯,把锈黄的钥匙用力地插进锁孔,感受转动时已注定要发生的、沉静了一整天的风。黄昏是我永恒的住所,是我被镶嵌其中的水钻之框,是随着黑夜融化的白日锐利。
义乌的风尘,慢慢被吹散吹尽。
动物园前夜|
每个人都有暧昧或者被暧昧的对象,除了我。我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半夜想到他们我还是心痛。看到一个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还是会痛苦异常。我想把自己扒光衣服挂在学校大门上,任何人都可以强奸我,如果你想让我给你口交我就会给你口交,无论是谁,想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干的,只要让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痛苦的要死的人,只要告诉我在这个学校里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没日没夜地想我,或者只是在经过我的时候对我生发出欲望,哪怕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
消失的919快|
两点多睡下,七点就被名为“上班💼”实则不然的闹钟叫醒。把自己拖进地铁四号线,清醒又昏迷地送到他面前。
我们出发去动物园。
见面之前我有点忐忑,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每当想到要和他独处,便会回到高中在言语上被他压倒的时候。我和他之间总有一道隔阂,而我在他面前总会尝试成为一个更传统意义上的男人;但这一直是我熟悉的角色,我也不能说从未乐在其中。事实是,他变了很多,我也已经变了很多;他下半年就要去法国交换,也是因为如此,我看到我们的人生出现了某种精神上的偶然。
到了动物园,一个女人劝我们租车,我们秉持义乌人的精神拒绝了她;但在第二个男人和门口检票大爷的连番进攻下,我们还是把鸡毛塞进了口袋里,租了一辆车。但至少我们把价格从两小时200谈到了三小时200,也算是挽回了些许颜面。
坐上副驾驶,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坐同龄人开的车。我又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一个会租车、会花钱的大人。我把自己想象成正从佛罗伦萨前往托斯卡纳的张凯丽,幻想自己正走在意大利的公路上,身边不再是神秘不可及的大人,而是与我平等、与我共情的张翰。猛兽区并没有太多的猛兽,最有意思的是在方舟广场上做旋转椅。稠州公园的鬼魂又向我扑来。我回忆起池里的金鱼、连廊里的屎、凌空的电车、廉价的鬼屋和我一直没敢坐的过山车。
自由自在。经过火鸡区的时候,马路被一群火鸡堵住了。我看着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Sir, we have a turkey problem now.”最后两个多钟头就玩完出来了,所以不知道当初三个小时200的bargain到底算不算聪明。
值得记录的还有两次重启。第一次是在车站的厕所里,我迷迷糊糊地就闭上了眼,虽然没有睡着,但是睁开眼时就被周遭的阴凉迷住了,仿佛上午的阳光此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让我想到以前在学校里时的午睡,那时的午睡是真真确确睡着了的,一觉醒来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变了一个人,虽然身上的汗液令人难受,但洗把脸还是会觉得十分清爽。第二次是坐在回北京的919公交上,但这次不但没有睡着,尴尬的座位和颠簸的驾驶让我全身酸痛。到了马甸桥站,我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双脚踏实地站在地面的感觉真好,还有广阔街道的新鲜空气,以及温暖阳光里的些许微风。我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西城区的街道里,骑进窄窄的小路,两边是家庭小店和探出墙沿的绿树。我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家乡的街头,那是一种由片刻惬意激发的遐想。我太久没回义乌了,但不一定是必须要回去,只是想知道自己依旧归于某处。
马的眼睛|
那只斑马,站在铁网后,似是有神地看着我。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仿佛他在尝试和我交流。我眼前浮现出所有被关在铁笼里的动物,他们早已没有野性,有的终日站在网边等待过路的游客喂食,有的躲在最远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总是认为鸵鸟便应像鸵鸟一样生活:奔跑在沙漠中,未曾遇到人类,也不曾尝过所谓爆米花的诡怪食物;但我见过的鸵鸟也是被人工打印在纸上的人造鸵鸟,“他”的习性被人类归纳、样貌被人类复刻、食物被人类调控;我从未认识过真正的鸵鸟,即使我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用巨大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从未曾见识过真正的鸵鸟。而“他”在告诉我的是,我不是你所谓的鸵鸟,我不生活在沙漠里,我从出生起便被关在笼子里,我的生活由饲养员控制,食物是干草和树叶和十块钱五根的爆米花;不要指着我说“这是鸵鸟”,那不仅仅是欺骗你自己,也是在侮辱我,侮辱“鸵鸟”这种我从未见过但穷极一生仰慕的物种;就像肉鸡一样,我被饲养以观看。但是又怎么能说我的生活是痛苦的呢?我衣食无忧,没有天敌;而仅仅因为我看上去呆滞无光并不意味着我过的不幸福,这只是你作为人类对我施加的毫无意义却又居高临下的无谓期望。
那只斑马的眼睛仿佛在告诉我,听鸵鸟的话,如果我从这网后的生活中学到了任何一点什么东西,那就是你应该听鸵鸟的话。听大象的话,了解他孤身一人没有伴侣的孤独;听长颈鹿的话,了解他从人类手中拉扯本就稀疏的树叶时的无奈;听老虎的话,了解他从没有也绝不想咬人的申诉;听骆驼的话,了解他全身脱毛、二十元人民币走一圈的生活。欢迎来到动物园,如果你能看到我们,不要笑,因为我们只是动物,我们没有思想,不会感受,不通语言,我们和身边的石头,没有任何的差别。
封校|
危机从四面八方悄无声音地涌来。
这次的疫情并没有感觉很严重,但各项措施都来的又快又强硬。忽然间,全北京已经不能堂食,公共交通受限,学校超市开始购入“防疫急救包”,地下室里据传闻已经存放了近万个一次性餐盒,东西校区被阻断,体育馆停止开放
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着应付一场还未打响的战役,但比起未雨绸膜的安稳,我们感到的更多是反复无休止的“疫情疲惫”。
连续几天,一到晚上,操场上就挤满了人。有的喝酒唱歌,有的利用核酸大棚架起了投影仪,有的拿出煤气灶烧烤架就地露营,也有的竟然真的支起了帐篷。大学生的创造力确实令人欣慰,尤其难得的是面对末日和假期时,我们都彼此心谙,“及时行乐”才是对抗生活荒谬的最佳方式。但我们只能在拥挤的操场寻找“青春”,这真让人心疼。
我们正站在人生中一个狭小的颈口,还未到柳暗花明、一马平川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拥挤的人群里向外探,在不平常的平常里学会和解。我深知无望回到黄金时代,只希望我所爱的花鸟鱼虫可以跟着世界一起活下去。我想到渡渡鸟,这种几百年前就已经灭绝的动物,想到它在面临末日时的窘迫。我想与其被关在铁笼里,不如痛快的死掉,但这也只是在曾经感受过“自由”为何物的前提下才说的。
如果没有疫情,那么也还会有其他的事的。我们所期望的就是能“发生点什么”。这就是我们在生活中最纯粹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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