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当大年初一下午的最后一粒纸炮在遥远的马路那头复燃炸响的时候,谢突然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悲剧性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入眠。此前在睡梦中,谢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是七十多年前,她从漫长冬夜里醒来的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一刻,随后跑遍从屋子到田间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恐怖地认清自己再也找不到父母的事实。这天下午醒来后,睡梦好像变成了现实,只是这次她没有再跑上跑下,而是睡在木板床上无力地喊着,哎哟,哎哟。四下寂静,谢听见自己的声音如鬼魂般游离,便明白整个家里又剩下自己一个人。
其实说是家反而不大合适,毕竟谢并没有住到大房子里,住房子的是她的小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两个小曾孙。谢住在紧挨房子隔壁另起的一个小小的屋子,不大,但比上海老小区楼前盖的小车棚好一些(我听说有些老人会住在那)。屋内悬着灯泡,拉绳仅能照亮依墙而放的木板床和有梅花图案的毛绒厚棉被,床前一个小桌子,整齐摆放着奶奶帮谢整理好的厚衣物,桌前一扇小铁门,风吹向组成它的几块铁片时会笃笃响起敲门的声音,令谢时常想起她跟儿女们说过的阎王索命的故事。小屋出来是院子,满地碎红,铺满了昨夜零点前点燃炸响纸炮串后留下的纸炮灰。院子尽头是两扇铁栅栏门,刷了银色的漆。半小时前,一辆从腊月廿八就停在门前的白色SUV把一家子人载到广场,那里正在举办新春篮球赛。哨子的声音盖过了曾短暂传到他们耳边的谢的呼唤声,一个精彩的三分进球后,再也没人记得谢,一个腿脚不便的垂暮老人还在隔壁小屋睡觉的事情。
谢睁眼盯着头顶上的灯泡,灯绳纤细,像她脆弱的四肢。一阵恐慌降临而至,几乎要把她压扁,她摸索着想从床上爬起。人老之后脑筋会变得迟钝,但此刻谢却足够清醒。她要去两扇银色的铁栅栏门那里。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两扇门各由十根长度依次递减的栏杆组成,上头尖利,像古时的长枪,每十个枪头被倾斜的银色铁带焊在一起。栏杆纤瘦,做工粗糙,紧紧握住之后却能给人以安全感。插销长在两扇门的中央,只要不上锁头,门外把手臂从栅栏间一伸,前臂一弯,微微摸索便能拔开插销,轻松打开这两扇门,及时解救一位摔倒在地的九十岁老人。
谢很慌张。她的手臂沉重、迟钝,微微抬起也要费不少气力,手掌早被命运的绳索勒满深深的伤痕,提不起东西,却要靠它把自己从床上撑起,再把两条腿依次移到床下穿上鞋子,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鞋,便如年轻人流行的那样任由脚后跟踩在鞋跟上,推开小门走出屋子。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两肩,随着细碎的步伐抖动,模样灰白,不断散发出沮丧的味道,似是承认光阴逝去,永不再返。但这无关紧要,谢的眼里只有那两扇门。她走得很累,步履沉重,腿脚再不复过往那番轻便。谢行了一辈子路,力气最多的时候能从村子行十公里路到隔壁镇上的市场买肉回来吃,那天同样是大年初一,谢走在红色的纸炮灰上,像踩着一朵云。那时的她不会想到,在她生命最后一个大年初一这天,她步履维艰,行走在平地上却像踩着刀锋,不敢再摔跤。
在谢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我刚好也被郑的电话吵醒。打球吗?他说,我们在球场了,新建好那个。我说我就到,等我几分钟,随后挂了电话,急匆匆穿好球鞋准备出门。太久没出门打球,鞋头蒙了一层灰,我穿好后用力跳了跳,把灰都给抖落下来。脑袋不够清醒,我就用冷水使劲往自己脸上拍,再猛灌几口冰水,准备小跑着去附近新建好的篮球场,离外婆太(我们那都这么称呼奶奶的妈妈)家不远,从两扇银色的栅栏门前经过,转个弯就到。不想骑单车,骑单车太慢,我想跑,打球前需要热身,我决定就这样跑过去,好像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妈问我去哪,我说,去打球。她说早点转来。我说累了就转来。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累,那时我已经考上大学,也还没到考研的年纪,像头牛一样生猛,整个生命好像就只有打球一件事情可做。
经过铁门的时候,我看见谢正朝我的方向走来。她先是迈出右脚,再让左脚跟上,再迈出右脚,再让左脚跟上,好像一个没上好发条的玩具小人。她的头发灰白,憔悴,似乎永远不会再长出新头发来。外婆太,你在做么噶?我在门前停下脚步,打算打声招呼就走。谢的双眼浑浊而空洞,思绪好像飘到很远的地方,听见我的话才慢慢飘回来。她停下来看着我,努力地辨别我属于她记忆当中的哪块碎片。我看着她的头发,想起不过七八年前,外婆太依然能够轻松地从她家走到两公里外的菜市场,买一个她中意吃的糯米糍(白色的面团里面装满了油麻、白糖、地豆),再徒步走到我们家中,从她缝制在里层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几张五毛一块的钱分给我们兄弟几个,在我们的笑声中笑眯眯地开始吃自己买的糯米糍,像小孩一样吃得满嘴白色的面粉,衣领挂上许多黑色的油麻。奶奶说,她一辈子没停过,就中意行,往家行去圩街,再往圩街行转家。我记得她的头发永远整齐地被梳在脑后,发尾卷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再用黑色的网罩包住。那时候她的头发灰白交错,却散发出长久的生命气息,令我感到一阵心安,如今看她摇摇欲坠地站在我面前不远,我忽然心里发毛,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在我因外婆太身上产生的变化而感到局促不安时,谢仍然望着我,发现自己最终想不起来我是谁后,她一面继续开始往前走,一面问我是哪个孩子。我说我是鱼仔,家里最大的那个,你女儿是我阿嬷,她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那个儿子是我爸,我爸就生了我一个,其他三个叔叔生了九个小孩,我是十姊妹里面最大的那个。谢这时候已走到门前停了下来,似乎终于想起我是小时候找她要钱最多的那个小孩,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哦,哦,你是鱼仔。
如果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会在外婆太想起我的那个瞬间就撒开步子往球场跑去,顺便在铁门前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埃。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她费尽力气念出我的小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两行泪水从她浑浊的双眼流了出来,像生锈的水龙头用力拧到尽头,倏然有水滴掉落,掺杂着历史的、时间的、充满伤痛的气息,却无比晶莹。谢的泪水流得很慢,慢到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泪水如几道细流循着她脸上的沟壑徐徐迂回,最后滴落在地上,熄灭纸炮灰复燃的最后一丝希望。她的嘴唇更急促地颤动起来,我听不清,好像在说,救命,救命。可当我把头靠到门上,耳朵放进栏杆间隙,我听见她说,我要死哦,我要死哦。我被吓到了,听见外婆太突如其来的死亡预言,我心里一阵害怕,在那一刻久违地回想起一年没见的郑的脸,还有篮球,三分线,以及他对我说的那句,我们在球场了,新建好那个。此刻,他们就在不远处等着我,而我看着面前垂泪的老人,想要逃离,却如何也迈不开腿。
我说,外婆太,你做么噶这么说。她说,没人待家,我就会死。我死了较好。我要死哦,我要死哦。我不知道她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要费多少力气,却越来越烦躁,倒不是真急着去打球,只是,无意撞见他人的脆弱会让我下意识逃避。小时候,妈用笔围着我画了一个圈,跟电视上孙悟空给唐僧画的圈一模一样。妈说,人一辈子的圈子就这么大,能管的只有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毋要管,也毋准管。多少年来,我一直恪守妈的教诲,囿于自己的圈子,现在也一样,外婆太的事情不该是我的事情,我想告诉她,我们待在自己的圈子里太久,以后也只能待在自己的圈子,自己活着,自己死去,毋要麻烦别人。但外婆太的眼泪仍然在我眼前闪烁,好像那是我流的泪一样。终于,我长吐出一口气,默默在心里画了个圈,随后问她,没人在家吗。其实我知道没人在家,大门外没车,只有小屋的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出来。谢说,没人在家,上次也是这样。我问,上次怎么了。谢跟我说,上次没人在家,她在自己屋子的门前摔倒,脸朝下,身子动不了,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要不是她的小孙子那天碰巧去探望她,她醒来见到的可能就是阎王爷了。
谢说的小孙子是我小舅公最小的儿子,高我一辈却只比我大五六岁。我喊他哥,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有很多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亲戚,我都喊他们哥,他是其中一个哥,我对他没什么印象,能记起来的事情都与外婆太有关,上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冬天在大舅公家,他坐在外婆太旁边,手掌被外婆太两只手紧紧握住。外婆太穿得很厚,戴着顶紫色的针织帽(不知道是不是她睡在棺材时戴的那顶,我觉得应该是,就是帽子上少了几串珠宝),脸上有两块巨大的红斑,一块在额头,一块在右脸,皮肤像钻进了许多条红色的蚯蚓,聚集在这块荒凉的土地,扭曲着,蠕动着,最后凝成一团淤血。
谢说当时她想去圩街买糯米糍,谁知刚进市场就摔倒了,整个人扑倒在入市场那条路一侧的包子摊旁边。卖包子的不吆喝了,被进市场的人堵得动不了的摩托车不按喇叭了,整个世界都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谢,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哥路过看见了,连忙跑过去轻轻将外婆太扶起来。有人劝他别拉,小心被骗钱。他说,这是我阿嬷,骗我么噶钱!看下你们,老人摔了都毋扶!说到这里,外婆太把哥的手抓得更紧,好像怕它像水一样从指缝中流走。大舅婆说,都快没牙了还吃么噶糯米糍。戴叔(外婆太的大孙子,大舅公的大儿子,比我大二十岁,我喊他叔)说,人这么老还去圩,摔下去又要去医院,要用多少钱。哥用两只手握住外婆太,阿嬷你想吃糯米糍就喊我去买,我买转给你吃,莫去圩了。外婆太没有说话,眼睛却分明开始浑浊起来。
我想起一个遥远的下午,那时我刚上高中,骑单车去找郑打球,经过一个路口时看见隔壁再隔壁邻居家的阿公坐在路的中央,屁股下满是黄泥,已经干了。这个阿公我不常见到,现在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能记得的只有碰巧见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那副阴翳的模样。他家还有个会发疯的阿嬷,头发蓬松而花白,经常拿着拐杖去吓路过的小孩,有时也骂他,骂到这一片居民楼的人都开门出来看热闹。但我从没见他还嘴过,在我的记忆里,他唯一做的事情只有提着铁壶出门,在门前空地支起的小灶上烧茶,然后把茶水提进屋里。他看到我,喊我停下,说,扶我下。我眼睛盯着他,惊奇地发现画在我周围的那个圆圈开始一点一点消融,随后我下车,朝他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没有说什么,好像他从不允许自己向他人道谢或表现出一丝和善的情绪。他拍了拍屁股上的黄泥,继续往前走,脚步快得出奇。后来我去广州上大学,再也没见过他,放假回来时也没看到他出门烧茶。大概在某个冬天,他也死了,死前那个夜晚偷了我的单车一个人不停地往前骑。那辆单车没有刹车,在一个极陡的下坡以极快的速度冲下去,车轮碾到一块石子后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他随后从单车摔下,脸朝下撞在地上,眼前一黑,从此再也没站起来。
我说,外婆太,你行路要小心点。这时谢好像终于想起自己原来要做的事情,继续慢慢向两扇铁门这边走过来。银色的铁栅栏门,二十把长枪,挡不住风,却能用它刺穿阎王的喉咙。就在我被那两扇门吸引的时候,谢已经来到门前,在她枯瘦的手掌握住栏杆的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外婆太迅速变得年轻起来。银色的油漆蹭到她手掌的纹路,像陨石掉入峡谷,激起一阵生命的水花。一切都在往回走。她手背上的皱纹和沟壑逐渐融进她的身体里消失无踪,像苹果被氧化般的褐色皮肤也开始褪去深色,变得洁白无瑕。散乱在两肩的头发乖巧地聚拢在脑后,光滑而柔顺,从头发根部开始,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刷着白色,令每一根头发都重返青春。脸的变化是最大的,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她的皮肤不再松垮,老年斑和厚重的眼袋一同消失无踪,双眼清澈如河,脊背也不再佝偻,除了身上仍是老人常穿的保暖棉衣,外表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的少女并无二致。那扇门好像重新给她注入了生命,她手掌握住的那根银色长枪这样告诉她,只要门还在这里,她就永远不会死去。我清楚地听见谢从心底发出的那声轻轻的叹息,像落水者游上岸,在金黄的阳光下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安宁而平静。
有一段时间,我就这么看着谢,谢就这么看着我,我们都不说话,像两尊雕塑。突如其来的话语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在门的这边,谢的对面,我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老阿嬷,腰与背呈现明显的弧度,佝偻得比外婆太还厉害,头发银白,刘海向上翻起,被一个极细的发夹在头顶夹住,发尾齐整,像用镰刀铡过。你是不是疯了?是么?她对门里面的外婆太说,随后看向我,脸上的皱纹诡异地扭曲在一块,挤出一个无声的笑容,然后又看回我的外婆太。我感到一阵惊愕,毛骨悚然,对她居然没有被外婆太的返老还童吓到的惊讶超出了她像鬼一样出现在我旁边的惊讶。
谢似乎没听清楚,眨了眨眼睛,嘴巴张开,又开始颤抖起来,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说想死。老阿嬷仍然是那个表情,她说话时要仰头看着我和比她稍高一些的谢,两手交叉放在背后,每说完一句话就剧烈地抖动一下。你不好命吗,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生了孙子,孙子现在又生了儿子,女儿生了五姊妹,五姊妹又生了好多小孩,女儿还孝顺你,经常来看你(奶奶的确是最挂念外婆太的人,不过她今天因为要去村里的小庙堂拜神,早上来看过一次外婆太之后就去忙了),还不好吗?还说要死,得人烦。说完,她问我,你说是不是?我没想到她对外婆太和我家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她到底是我家的哪个偏门亲戚,我只知道她笑容瘆人,一直在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真不知道回答什么。这到底好不好,我说不上来,毕竟我还没有开始衰老,可是我看着那两扇银色的门,想到自己老了之后没人管,需要靠它来维持生命,就开始不断发抖。我不知道外婆太怎么想,我们中间隔了三代,像隔了三条无法渡过的河流。
在老阿嬷不间断地、絮叨地询问下,我的外婆太,谢,不断颤抖的嘴角终于有了瞬间的凝滞。老阿嬷问她,你是不是疯了。谢说,我不知。声音轻得像羽毛。过了一会,她说,我要死哦。老阿嬷说,你不好命吗,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生了孙子,孙子现在又生了儿子,女儿生了五姊妹,五姊妹又生了好多小孩,女儿还孝顺你,经常来看你。还说要死,得人烦。谢的嘴角终于不再颤动,空空张着嘴巴,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她说,我不知,可能是这样,反正我要死哦。老阿嬷这次终于笑出声来,喉咙中像有浓痰在响。她一边笑一边转过身来看着我。疯了。她摇摇头,向我转达了对外婆太的诊断结果。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好像闻到身体腐烂的气息,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皮肤正一点一点消弭,露出红的血肉,白的骨头。一位少女,一位老妪,一场诡异的露天舞台剧。
你是不是疯了。她问。谢说,我要死哦。你不好命吗,她说,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生了孙子,孙子现在又生了儿子,女儿生了五姊妹,五姊妹又生了好多小孩,女儿还孝顺你,经常来看你。还说要死,得人烦。在一阵长久的思考后,谢终于点了点头,脑袋沉得像一座山。谢说,是哦。不过,反正我要死的。说完,她松开了紧握着栏杆的手。
在那个瞬间,我发现谢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开始变老,她的头发像被拧干了水分,重新变得干枯而杂乱,白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腐蚀着黑色直至发尾,脸庞耷拉下来又迅速凹陷下去,皱纹如投石入河般在脸上荡漾,充满玄奥的斑点和纹路像符文一样重新爬到她的脸上和手上,双眼浑浊如河,眨眼时泥沙俱下,脊背复又弯曲下来,变得和老阿嬷一样高。我就这么亲眼见证了外婆太风云变幻的一生,从年少跨入中年,中年跨入老年,变成她如今九十岁的模样。她甚至更加苍老,远看像在风中发抖的骨头架子。门借给了她青春,也借走了她的生命。然后便是一阵黑暗,黑暗中我看见一个骷髅在哭泣,另一个骷髅则在劝慰她,用笔在她的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她们的身体发出斑斓的光芒。随后眼前一亮,我看见那两扇门,一切如常。
这时我已经快站不稳了。外婆太,我说,我喊阿嬷来看你,随后逃离她们,开始奔跑,用最快的速度一直跑。红色的纸炮灰铺了一路,直到目光尽头,我踩在上面,像踩着油麻、踩着白糖、踩着地豆。在这之后,外婆太怎么样了,家里有人回来吗,老阿嬷还在那吗,全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走不出那个圆圈了,外婆太也不该走出,谁也不该走出。我把希望寄托在那位老阿嬷身上,希望她说的话能让外婆太好受点,可我又在想,我是不是不该让她走近那扇门,走到外婆太身边,画下那道门一样的圆圈。
郑问我怎么这么晚来,我说不好意思,看到我外婆太了。他说打球吧,差你刚好可以打三队。我说好,但是心里还在想着外婆太的事情,以至于队友把球传给我时我正在站在篮板下发呆。球飞过来,击中了我,我倒在地上,躺了很久。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忘掉了那扇门。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谢过身在一个气温异常升高的午后。死前她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进食,连吞咽水的力气都没有。小木屋的吊灯一直亮着,将她深凹的眼眶填成两片昏黄的湖。六个小时内,她被重新擦洗身体,套上两层干净厚实的衣裳和一顶嵌有首饰的紫色针织帽,轻轻被抬放至离木屋直线距离二百米外破败老屋里的一口黑色棺材中,谢曾经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这间老屋生活了三十年。它温顺地同意了小舅公将其作为谢的灵堂的要求,仁慈而不乏悲悯地看着谢在棺中安睡一如从前。灵堂外面,早先录制好的由西洋乐器演奏的哀曲通过巨大的音响播放出来,音量响彻天地,一度盖过凄厉的哭声与唢呐声。门口的长凳坐满了抽烟的人,他们喷出的烟雾与香炉的上弥漫的白烟混杂在一起,变成一抹浓稠的白,呛得我直咳嗽。
我在谢过身的第三天清晨跟着大家送外婆太出山。出山,就是出殡,我们那老人死了都要土葬,按他们说的,老人死了要落叶归根,火化是年轻人的玩意。老人死的第二天,守灵。第三天一大早,抬棺出门,一群人跟在后面送老人入土。我和脚下圆圈的想法一样,不想去,但没办法,每个人都要去跟,人越多,老人走得越风光。大家身着或红色或白色的孝服,一言不发,只有队伍最前方不时传出纸炮的响声。我看着那些红色的纸炮屑,每走一步,就听见地上响起油麻的声音、白糖的声音、地豆的声音,脑子里终于回想起那个铺满红色纸炮灰的年初一。
但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被我忘记了的。我再无心绪去思考其它,脚下的圆圈乌黑铮亮,光芒伴随我跟着大家走完整个过程后又原路返回。我头疼欲裂,精疲力竭,却不能想起分毫被遗忘掉的细节。我几近放弃。
行路结束之际,我们经过一扇银色的铁栅栏门。门后的女孩留着乌黑的短发,刘海向上翻起,被一个极细的发夹在头顶夹住,发尾齐整,像用剪刀修过。她个子不高,却穿着只有老人才穿的那种保暖棉衣,眼睛盯着我们这群红色的、白色的人,一只手紧紧抓着银色的栏杆。门在发抖。她在发抖。我们靠近她,她如受到惊吓般松开手里紧握的栏杆。在那个瞬间,我看见她的头发逐渐增长而又迅速脱落,发色褪成一种枯燥的灰。她的面容如城堡坍塌一样迅速衰老,失去水分。整个人佝偻下来,摇摇晃晃。在我就要看清她苍老面容的前一秒,她转身,用力锁上了那扇银色的大门。
20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