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Own Private Odyssey | 夜晚我在海上漂流
以年为单位进行回忆是项庞大的工程,况且实际上,过去一年的生活常常是棋格般的工整单调,被怀念的日子则大多带给我出格的荒唐快乐。阴云当然也曾降临,目睹自己主动出击并将之搅碎、拂散,也使我惊异于那种以为本不曾有的勇气与断腕的决心。尽管痛且慢,抽芽艰难,又常与世界发生碰撞或刮擦,但生命总归在一点点地饱满、丰盈起来。
能生长就是好事。
站在第二十二个四月,望回去,大约也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才从迷乱彷徨中走出,确定了要考的专业和学校,也很认真地对待前辈的每一剂预防针,花去一周备齐各种物质材料,修筑足够坚固的心灵防御工事,而彼时对未知的“吃苦”生活却仍只具备相当朦胧的认识,渺茫的出路与前途也曾让人多少次神伤。幸而又还有文学带来的一抹亮色,让略显单调的备考生活不至于太过沉闷,亦使我不致饮泣而不前,反倒活得像Sigur Rós歌里的那个声音— —按理说是从一个坑跨进另一个坑,却欢快如踩进水坑的幼兽。世界模糊颠倒在眼中旋转,浑身湿透口鼻垂血,但仍然脱掉鞋子,跳进水潭。
临近暑假的大三下学期,为了挤出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于是选择推掉周末的补习课,专心留在学校复习。又给小朋友找了接替我的新老师,一位同样很喜欢安溥的学弟。尽管教课令人口干舌燥,但还是很怀念通勤路上的那一个钟头,这大概是我一周内最接近自由与愉悦的时刻:独自等公交车,坐车途径一个个站点,在电子播报声中重新发现这座城市。戴上耳机听欧老师台大的公开课,或者听方商羊在跳岛讲格丽克的诗,不断循环Ride和JAMC,感到自己像石玫瑰歌里那封掉在公共汽车上的情书,等待着在未来被寄送到某一个新的地点,又或者像包裹,期待跑遍不同城市的每个角落。
回校之后则与三十来个同学一起被关在热天午后的教室,为那些饶舌的长句、程式化的客套寒暄、以及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字,作卡顿而生涩的口译。或者用一只耳讲听台上的老师闲侃,再经由另一只耳把那些话语排出去,记得起的少之又少。
然后是五月——阳光与酒精,鲜花与冰淇淋的月份。自习室里老旧的风扇,在与暑热缠斗时发出痛苦的幽鸣,于是沐着这样的声音,从朴拙醇美的先秦四言一路走进当代,在史的脉络中跋涉,诗行断章里翩跹。
晚餐的间隙最爱看《恋恋风尘》和《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想象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在此我手指翻过书页时,彼我正沿着落灰的火车轨道飞跑,像梦中飞马急驰在银河。间或做一些白日幻梦,以未来可能闪现的美丽瞬间当作抚慰。适度的漫想是心灵的massage 。
又常常无故给自己放大假,再用另一个用功读书的下午来补足。和朋友去看deca joins的演出,人潮里碰杯,醉后在麦当劳睡了一夜,早晨醒来趴在桌上啃薯饼,手臂还留有昨夜被烟头烫过的伤口,坐末班高铁回校上课(但没赶上。

五月末过生日,与室友同吃新疆菜,大雨中提着蛋糕飞跑。木桌。鲜花。吊带裙。亮片眼影。卡拉OK里的古早歌曲。曝光过度的宝丽来相片。举杯召唤晴朗新鲜的二十一岁,一路高歌踏进六月。只愿每个丰饶的长夏都永不凋零。
仿佛被夏日阳光所蛊惑,而后也几近陷入恋爱,又在察觉毒性关系的迹象后及时抽身。考古曾经收集的love puzzle,小心翼翼拼凑失恋少女成长心路。回头发觉自己竟也并无想象中如此弱质纤纤。离成为健壮阳光青年的目标又近一点点。对人性的了解又多一点点。至少学会了识别 ladykiller式男子的话术。(credit to Lush)噫,大凡诸事,识人最难。
总之是梦似的六十余日。暑假原想留校,幻想在周围考研人的影响下朝自律人生迈进,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的事件经历后,又收拾行李回了家,在爸妈殷切期望下开启独居生活初体验。独居的好处在于清静和自由,不受他人干扰,便于找到自己的节奏,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免去无效社交对精力的损耗。然而这种独自幽居于孤岛般的状态也使人对孤寂的实感更加强烈,时常自觉是不知有汉的桃花源人,又觉得像是走到了一场长距离跋涉的中途,前后都一眼望不到尽头,黑暗的海面上一人做舵手一人扬帆,在离人们很远的地方独自漂流。

所以会格外喜欢每天在市图与家往返的那些时刻。和通勤中的上班族一起车流间穿梭,把生活从此地搬运到彼地。四公里的距离里甜度很均匀地分布着——骑单车时凉风从不绕过我,回家时总会看到那家泡芙店,一路上能听很多喜欢的歌,等红绿灯的意思也就是可以抬头看树和云。

虽然总是败给暑热与困意,效率也并不如预期中的高,暑假这两个月却是我备考之年里过得最散漫且愉快的一段时间,也算是拥有了半个完美夏天。
回学校后转眼就已升大四,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一点参加竞速比赛似的紧迫感。经历了一个与自己磨合的过程后,慢慢找到了适合的节奏,整个人逐渐开始进入最佳状态。回想起来,除了贪睡的欲望不能经常得到满足之外,并不觉得备考的过程有多烦躁和痛苦。大约从十月中旬开始,每天早出晚归,饮食规律,偶尔运动,不敢生病。早晨六点十五准时起床,和爸妈隔着手机互道早安,在四周平稳安静的呼吸声里悄悄下床洗漱。深冬时节,整个人都裹进厚重的衣物,在图书馆门口排队,摘下口罩呼出了清晨的第一口热气,手里的豆浆还暖着。常常挤在人群中,一边戴着耳机听课,一边呆看天色是怎样亮起来,像是经历一夜漂流的困顿与疲乏后,终于来到下一个港口,举头只见冬日的晴空安静又辉煌。

关于考试的记忆已经模糊。也记不得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了。又或者我本就没有将其视作一场苦行,要伤筋断骨爬刀山下油镬似的。跋涉时的疲累当然是有的,但当我发觉前路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跨过这一个隘口还有下一个隘口时,也就觉得此一程的艰难都算不了什么了。我也许只想得起那样一些小事。(是的,我们应该相信Raymond Chandler,“最让你难受的永远是那些小事情”)譬如初试的早晨下了几粒小雨,彩印的准考证有几处已经漫漶。因记错时间被迫提前交卷。大考前的例行腹痛如期降临。挺过初试后又在复试前两天精准染上几年间最严重的一次感冒,发声困难嗓音嘶哑,半夜在医院门口emo落泪,疯狂想象落榜后的一百种可能。
但我也很高兴我还是会记得那些令人欢喜的小事:学校发的笔很流畅很好写(尽管不是免费发放)。室友温柔的宽慰。妈妈的隔空拥抱。还吃了好多好吃的水果。考完那晚的睡眠质量也前所未有的高,熟睡如婴孩,睁眼醒来天光大亮,有晴天将至的预兆。
记得考前一天晚上,一个人在宿舍楼外的树荫下踱步,耳机里放Sonic Youth的Star Power,很傻气地不断默念“星星星星给我力量”,不记得什么时候又切到Ride的Today,看到有人说这像是航行了一圈回来,慢慢靠近故乡的海岸。多么的奥德赛。从此会永远记得那些独自在黑暗里漂流的日夜,记得每个暗下来的夜里,心里都有一朵火花不曾熄灭。某个有着玫瑰色手指的黎明里,我的小船也终于缓缓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