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2022.04.29 没改错别字
-麻布
我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挤在发霉逼仄的屋子里。前面一圈人脑袋的缝隙里钻出另一圈人的脑袋,像一层层绵延开下去的花。他们围着母亲,母亲蹲在我身前。他们围着我,我坐在堆满杂物的小床上。
白布,泛黄的白布,被红绳子蓝绳子捆着的白布。白布咬着白布,白布再咬住每个人的衣服。母亲蹲在我身前,她头顶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外面拴一条毛糙的绳子,像有很多头颅的麻黄色的蛇,向我嘶嘶吐着信子。我在它们的吵闹声里试图在白布下找母亲的头发,我看到她的头发是湿的,一绺绺紧紧贴在额头上。
我猜是蛇把她缠得太紧了,伸手去拉它们的信子,警告它们闭嘴。
“不要乱拽。”母亲说。她在我身上罩上一块巨大的白色阴影,
我把手收回身后。
我低头,看到瓷砖是淡绿色的,一块一块地拼接在一起。绿色上面有花纹,很细很密,看得人眼睛发晕,像哈密瓜皮,它的皮肤上画满纵横交错的黑色刀疤。刀疤里有一粒米,它卡在黑色的干枯河流里动弹不得,我弯腰,想把它解救出来。
“不要动。”母亲把白布从我身后向前扯开,又在我身前将它合拢。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蚕,被裹进蛹里。我的壳是发霉的丝线编织成的,它放的太久,带着发黄的霉气,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贴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上,让所有人都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傍晚开始散发腐朽的味道。我的母亲也呆在蛹里,水分蒸发,要变成一只蛾子。
“哈密瓜。”我想告诉她我的新发现,“妈妈,哈密瓜,米。”
站着的胖男人说:“要我说你就不应该把她带回来,添麻烦。”
母亲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回答我。她在给我系裤腿,蓝布条把两圈白拴死在我的脚踝上,最后被塞进白色的塑料鞋套。地面上布满脚印,她的手指擦过,肉色指尖上面留下一道黑灰。
我没有救出来那粒米,我自己也变成了一粒臃肿的米粒。
胖男人的头上也缠着一圈麻黄色的蛇,那些蛇和他的话一起虎视眈眈冲向我:“最好找个人看好她,免得这里捣乱那里捣乱……”
“你别管了,先去干你的事。” 站在他身边的竹竿男人说,“收账那里帮帮忙。”
母亲依旧没有回答。她从旁边高个子女人手里拿过针,在我胸前的白布上缝上两根蓝布条,把它们打成蝴蝶结。她拉住我的手,我从小床上跳下来。她带我向外走,穿过盛开的人群和满地的黄纸瓜子皮,走到外面去。我感觉到新鲜空气冲进鼻腔,混杂着纸屑香灰的味道
我们走出房门,又走进房门,穿过外屋进入客厅,一座四四方方的山在客厅中生长。一个冰柜,我认得,像商店里放雪糕的冰柜。它像白色的喷泉,从下面汩汩喷出雾气。雾气飞散到我的脚踝,变成看不见的水珠。我觉得很凉爽,涌出想要拉开它的冲动,我感到热,夏天傍晚的暖风一团团灌进喉咙和鼻腔,钻进我的白布袍子,然后赖在里面,把它和我的身体一起变成火山。
我想躺在冰柜里面。
母亲拉住我,五根指头嵌在我的手臂中:“不要乱动,听话。”
有人围上来,把母亲围住,她们把头聚拢在一起,发出车喇叭般短促尖利的声音。我看见她们都在流汗,额头在流汗,胳膊在流汗,眼睛也在流汗。
只有冰柜是冷的,有白雾从下面一条条黑色的小方块口里喷出来。我抓住冰柜边缘,踮起脚去看。没有推拉的把手,只有一片巨大的没有缝隙的玻璃,老园丁躺在里面,闭着眼睛睡觉,褶皱的皮肉依旧一层层覆盖住整张脸。他看上去很平静,枕头旁边放着两朵假花,大红色,在两边浅黄灯光的映照下让他显得很有精神。我看到老园丁嘴巴里含着一枚铜钱,他的嘴唇是发白的,铜钱是金黄的。
我用胳膊支撑身体趴在冰柜上,盯着老园丁的眼睛。他的眼皮一层又一层,松松塌塌的堆在眼球上,白色的睫毛被冰柜里的风吹动,他睫毛的颜色像我的外袍一样。
一只手把我拽下来,放在墙边。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胖男人张开他肥厚的嘴唇:“怎么爬到这里来了!”他用手掌按住我的肩膀,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贴在我的皮肤上,扭动身躯却挣脱不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他大声喊我的母亲:“你能不能管管她?啊?这里能让她胡闹吗!都爬到冰棺上面去了!”
我只能哭,听见自己喉咙里像冰柜冒出雾气一样冒出长长的喇叭声。母亲向我们走过来,她这个人看起来都湿漉漉的。她拨开我肩膀上的手,没有回答胖男人的话。
胖男人转身走了。他把自己的白布袍子甩出一阵风声,像动画片里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母亲拉住我的手,我们在冰柜前面的角落停住。地上放着黑色的小碗,里面是黑色的盘香。我们坐下,她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燃,红点慢慢亮起来,逐渐扩大,变成橙红色的小方块,小方块在成圈的公路上缓慢行走。我盯紧它的步伐,它走的像乌龟。
母亲说:“你烧香是为了帮外公,只要香不断,外公就不会迷路,听懂了吗?”
我没有听懂,但是不要让香断掉,听上去是一件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喜欢做可以挑战的事情,于是我点头。
她递给我一盘香,我把它黑色的头发对准正在燃烧的香盘,红色咬住黑色,它们彼此啃噬,此消彼长地闪烁着。最后黑色被击败了,把自己也变成一只红色的乌龟。它们一起散发出闷热绵密的香气,混在着我们身上的霉味,冰柜冷气的潮湿,还有说不上来的怪异气味,把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压在我的嘴巴和鼻子前面。
我举起它们,向母亲示意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别的事情都不重要,就坐在这里,乖乖的,这是你的工作。有什么事情妈妈会来找你的,你不要乱跑,也不要乱摸烫到自己。”母亲把装满盘香的红色塑料袋塞进我手里,“妈妈相信你可以做好,对吗?”
-花园
我可以做好。我想这么说,但是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老园丁拿着篮子,用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他脸上的皮肉一层层垂下,像窗帘褶子。我看见他的脸上有两片窗帘,他不断地做出表情,拉开窗帘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情绪。
我盯着他的眼睛,原来人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的,是模糊的,泛黄的,是一盆被搅浑的水,泼在眼眶里面,再简单的画出两颗眼珠。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我透过小泥塘去看里面的鲤鱼那样。
我喜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被我盯住不会转过头去的人。
“帮我拿着篮子,一起去种花。”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又慢慢重复了一遍,“能做好吗?”
他的喉咙里钻出手机听筒会发出的沙沙声,声音在里面摩擦,变得和他的眼睛一样模糊,然后才被放出来,钻到我的耳朵里。
我点点头。他向我伸出手,我拉住他的手掌,有松散的皮肉在我们的掌心中摩擦。
“种一点蔷薇……”电话听筒又开始慢慢吐出语句,“种成篱笆,春天来了上面开小花,摘下来给你戴在头上。”
“花。”我重复他的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戴花。”
老园丁又掀开窗帘,这次露出的是笑容:“对,花,种很多花,再种点向日葵,向日葵是跟着太阳转的,黄色的,熟了之后我们可以吃瓜子……”
“太阳。”我说,“瓜子。”
我们手拉着手走进门前的小花园,太阳在慢慢褪色,泥土还是温暖的,从我的脚底漫上来,抓住我的腿,钻进我的皮肤。我的脚陷在松垮的泥土中间,它们环抱住我,环抱住老园丁,我把脚抬起来,鞋底的笑脸被清楚印在泥土里。
“你要不要自己种一朵花?”
老园丁把铲子递给我。我慢慢地蹲下,感觉土地里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气味,像卖鱼店的味道,又像树的味道,像下过雨的春天母亲身上的味道,像老园丁洗手时水流里的味道。
他抓住我的手,帮我用铲子切开泥土。我创造的笑脸被从中间切开,被打翻进最深的地方。黑色的小颗粒被放在笑脸上,埋起来,拍打,变成一团平整的圆。
老园丁用铲子拍打泥土:“这朵花是送给你的。”
我们从花园走出来,走过沾满泥土的台阶。我学着老园丁的样子,把鞋底在台阶边缘剐蹭,湿漉漉的泥土留在上面,像巧克力蛋糕的花边。
我看到一个别着几根黑色发卡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女人。她们低头说了什么,最后把菜篮子放在柿子树下面的石桌上。趴在不远处的狗直起身子跑过去,在她们脚边打转儿。
发卡女人用脚把狗向外面踢,狗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但是依旧打着转不肯离开。
高个子女人呵斥道:“去!去!”
“你们别踢它。”老园丁向她们走去,鼻孔里冲出牛的呼吸声,我想起了动物世界的苍老的水牛,“它就是不大认得你,这狗招人的。”
女人们噤声了。那狗也不动了,在菜篮子边上卧下来,伸出舌头短促地呼吸。
胖男人拉开铁门走出来,站在花盆边上抽烟,雾气从他的鼻孔嘴巴一起快速喷出来后很快慢下来,缓缓向屋檐上飘动,烟雾飘到房檐顶上,我的目光跟着它一起飞到天空里去,它消失了。
胖男人转过身子,喉结震颤发出很大的呼声:“不就是狗吗!” 他的嘴巴里源源不断地喷出烟来:“爸,你这狗就该换一条,这么亲人,哪天来贼还当是客呢!”
竹竿男人从门里走出来:“不能这么说,有总比没有好吧,看家的。”
老园丁看向他们:“穷家,贼又不惦记,养个凶人的狗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很快走到屋后去了,把我留在这里。胖男人和竹竿男人目送他离开又看向我,我看向他们的眼睛,他们却很快把头转向别的地方去。
高个子女人向我招手:“丫头,过来这边,那里蚊子多。”
我没动,趴着的狗好像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它。
母亲突然推开厨房向外的窗子:“都回来吃饭吧。”她说,“晚饭已经好了。”
“大厨!”胖男人把烟头扔到地上,拿鞋前掌去碾发红光的地方,留下一摊黑色的灰痕。
他们突然一起笑了起来,择菜的女人们笑了,站着的男人们笑了,窗户里面的母亲也笑了。我没有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也许是一种固定的节目,就像吃饭前摆碗筷一样。
我盯着那条狗,它的背上停着一只花蚊子,随着发黄打结的白色狗毛左右晃动。
竹竿男人说:“昨天傍晚看到爸坐在凉亭下面睡觉,嘴巴张老大,也不怕有虫子飞进去。”
几只蚊子在我脚踝边上飞,我拍打它们,只看到皮肤逐渐泛起一整块红色。它们却嗡嗡飞走了。
“老人就是这样,晚上吃饭时候和他讲。”母亲穿着围裙,围裙上面很多大大小小的黑黄油污。
-水珠
“他嘴巴是张着的。”母亲坐在桌子边,端着饭碗,忽然开口说话,“昨天傍晚我来的时候,爸的嘴巴是张着的,怎么都合不上。”
圆盘饭桌边围着很多人,最高的椅子上没有人。这个我知道,是老园丁,原来他很喜欢坐在那里,后来他经常躺在床上睡觉,那把椅子就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其实我很想坐上去,我相信老园丁也很乐意和我分享他的椅子,但是母亲并不允许。
竹竿男人坐在椅子左边,他的身边坐着那个高个子女人;胖男人坐在椅子右边,他的身边坐着发卡女人。母亲坐在他们中间,直直地坐着,端着她的碗,对面是那把空荡荡的高椅子。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沉默着把食物塞到嘴巴里。
母亲只是接着说下去:“我看到他躺在那里,和原来一模一样,怎么就走了呢?为什么就不等我来看他最后一眼呢?我说,爸啊,我带着小孩来看你了,你不是说今年感觉好多了,说不定能带她再去种花吗?现在见到我们,你放心了吗?”她的声音发颤,我抓住她的手,她也紧紧抓住我的手,“结果有人去合他的嘴,很轻松就闭上了……他就是在等我们……就是在等我们……”她放下碗,用两只手掌覆盖住整张脸,在手掌下面发出急促的呜呜声,“……我不孝顺……我爸死的时候都不能陪在他身边……”
有水珠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沿着手指滑下去,掉进她的饭碗里。我拿手去擦她的指缝,但是水珠越来越多,粘在我的手指上。高个子女人沉默地递过来纸巾,母亲把它攥在手里,指缝里露出几道白色。
没有人说话,只有她像下雨后的泥土地一样,不停向外渗透出水珠。
直到狗从门口跑进来,从发卡女人脚边往桌子下面钻。发卡女人踢了它一脚:“去!去!出去!”它没有出去,汪汪叫着四处乱窜。胖男人和竹竿男人站起来,他们挥舞着脚尖去踢它,狗沿着桌子躲闪,他们沿着桌子驱赶,像在跳什么滑稽的舞蹈。
我坐在母亲和发卡女人中间,听见她们开始你来我往地低声说话,但是并在意她们说了什么。我只想快点结束吃饭的环节,去老园丁旁边,盯着那盘属于我的香。母亲叫我离开的时候红点在慢慢散步,但是现在还在吗?也许就要被冰柜的雾气挡住了,也许它就自己累了,也许也许,有好多好多也许,所以我应该回到那里,和老园丁与香盆呆在一起,这是我的任务。
发卡女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调子很高地扬起:“傻姑娘呦!这是干什么啊!快点!快点吐出来!”
我听话地张开嘴巴,成团成团的白米饭从里面滚出来,落在我的衣服上、桌子上,再滚到地面上。狗再次像一条线一样从房门口冲过来,停在我脚边,闻了闻地上白色的团块,慢慢悠悠地走回去了。
母亲抽出一张纸巾擦我的脸,她的力气很大,我感觉到我的嘴唇隔着一张白纸在她手下左右移动。她拧的我很痛,好像要把嘴巴从我的脸上剥下去,我想叫出却发不出声音,痛感从嘴唇蔓延上去,从眼眶里一点点掉出来。
还是发卡女人先发现,她一如既往地惊叫起来:“哎呀!怎么哭了!”
母亲停下手,我对上她通红的眼睛,感觉到更强烈的疼痛在整张脸上炸开。我张开嘴,听见自己喉咙里窜出长长的尖锐的哭声。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我觉得自己掉进海水里面了,四面八方的空气灌进我的嘴巴,它是凝滞的,是有分量的又滑溜溜的。空气做成的小蛇从我的耳朵鼻孔嘴巴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缝隙中钻进去,钻进我的身体里,我感觉自己在变得沉重,它们在我体内定居繁殖,又从眼眶里挤出来。我想到隔壁院子里那个可以压出水的把手,我去那里玩过,现在我就像它一样,空气在挤压我,我的眼睛不停地流出水珠,我的喉咙不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的耳朵上蒙了一层雾,在雾气中我听到有人喊:“……他妈的,能不能让她别哭了!”
是胖男人,他在我的目光里摇摆着,像摇晃的湖面上的倒影。他就这样扭曲着摇动着大步跨向我,我想起新闻里泥石流从山上滑下来,淤泥和巨石要砸到我身上。
母亲和高个子女人站起身,把我拉到她们后面去。
“你护着她干什么?”胖男人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他变成很多个,很多个竹竿男人和发卡女人上前拉住每一个他,他停下来,声音却没有停下,“要我说就是她的问题!没有她老头子能活到二百!脑子不好使还祸害别人……”
母亲嘴巴里吐出尖利刺耳的剑:“别说了!你别说了!这有什么关系!别说了……”
他们的声音都一点点弱下去,逐渐被呜呜声替代了。我的眼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张开嘴巴大口呼吸时看到他们都在桌子边坐下,用两只手掌捂住脸,水珠溢出来。
高个子女人拉住我的手,把我送到里面的客厅去。我看到冰柜依旧停在那里,香盆依旧摆在那里,香灭了,一片漆黑的颜色。她退出去,我听到锁门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的卧室走出来,她披着白色麻布,里面的衣服是黑色的,白色,黑色,白色,我计算她身上的色块,她像一匹斑马。我记得她,人群中的斑马,一直站在那里,却很少说话。
斑马女人蹲下来,重新点燃那盘香,红色的小方块开始行走。她说:“你昨天睡着了吗?”
我没有睡着,现在脑袋也很痛,于是摇摇头。
“我也没有睡好。”斑马女人撩开客厅的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和我一起坐在香盆前面,“外面的戏台子整晚都在放哀乐,太吵了,根本没有人能睡着。三四点的时候终于停了,又下雨,那些水从屋檐上落下来真的,滴答滴答的好吵。终于停下来,人都没闭上眼几分钟,鸡就叫了,音乐又开始响。”
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听到了。在夜晚闭上眼睛之后空气里到处都是声音,很多声音的麻雀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我靠在母亲身边,感受她的身体一起一伏,麻雀围着我们打转,一会发出音乐声,一会发出滴答答的雨声。我伸出手想捉住它们时,它们就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斑马女人把外袍裹紧,变成了一匹白马。她敲了敲面前的冰柜,冰柜发出空洞的咚咚声:“他很喜欢你的,原来我过来看他,他都说要把这个那个留着,等你回来给你吃。也是,除了你谁愿意天天跟着他鼓捣这个鼓捣那个的,”
我很喜欢种花。我也很喜欢老园丁。
白马女人的胳膊放松下来,敞开的黑色再次露出来,她又变回了一匹斑马:“我听我爸说小叔骂你,又说爷爷去世和你有关系?平时没见过来几次,现在瞎胡扯一套一套的,真有意思。我跟你说,你看到他避着走就行,别理他。”
我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老园丁给我的柿子都很甜。
“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她站起身,“挺好的,外面闹成一团,正好你在这里能陪陪他。记得把香看好了,不是说不能断吗——算了,反正也没人在乎。”
她说的不对,我想告诉她我很在乎自己的职责,于是拉住她的外袍,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我,眼睛很亮,和老园丁的一点都不一样:“你的意思是你在乎吗?”
我点点头。
“也对……你陪他那么久。”她说,“不过你在乎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说这些真的毫无意义。”
-柿子
母亲说:“没有意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胖男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竹竿男人坐在饭桌边的竹椅上。发卡女人站在灶台边,高个子女人站在里屋门边。母亲站在高个子女人身旁,我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旁。她的手指很凉,从指尖向后一点点有了温度,可是她的掌心在冒汗,汗水蹭到我的手掌心里。
“但是爸的病情确实是恶化了,今天你们也看见,他都开始不认识人了。”母亲的手掌心冒出更多的汗珠,她攥紧我,“那是我们的爸,我们得一起照顾他。”
竹竿男人开始叹气,他用左手死命搓着右手:“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不就是为了拿个主意,才让大家都回来的。”
“老人不能摔老人不能摔,都说了多少遍的事情。你看爸原来身体多好,自从摔了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差!”胖男人站起来,板凳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他开始在屋子里转圈,从每一个人面前经过又离开,最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你怎么把她带来了。”胖男人看了我一眼,“我真不想看见她。你下次别带过来。”
所有人沉默着。我张大嘴巴,抬头望向他,他看向我,撇过脑袋吐出一口痰。
“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说?”胖男人大吼起来,动物园的里的熊开始咆哮,“你跑外地打工结婚,离了婚又跑回来,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一家在外面丢人;行,这个我不说,你离婚就算了还带回来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孩,说自己要工作,有事没事就放在这里让爸给你带。你自己想想,没有她闹,爸会出事?别和我扯他妈什么老头子说跟她没关系,反正我不信,老头心软,你们也瞎吗?”
母亲沉默着,她低着头。我感觉到她攥着我的手逐渐收紧,我疼得要哭出来。
熊还在挥舞粗短的前肢:“好,这些都不说,现在爸病了,还要天天带着一个弱智在跟前晃悠,说好听是照顾老人,不好听就是找机会吹耳旁风!哥,你每天在那里和稀泥吧,人家老头那天说回头这房子要留给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弱智!”
那根竹竿抬起头,他的眼睛瞪大,看向我,看向母亲:“真的……”
“我不要她,还有谁要她!让那个要打死她扔了她的爹要吗!你们倒是说啊!”我看见母亲的脸变了,眼睛变小,嘴巴变尖,她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孔雀,身上披着蓝绿色的皮毛,从尖利的喙中喷射出话语,“除了我还愿意要他的现在就只能躺着了,我不要她她还能活吗?”
她的喙里好像在发射子弹,没有丝毫停下的趋势:“你们都说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看不起我,我说清楚了,你们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要,一分——一毫!”她把声音拖得很长,“你们说我,你们自己呢?有人经常来看他吗?我为什带孩子来,因为爸喜欢小孩,不是我把小孩塞给他,是他想有人陪着他!我再说一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我的小孩好好的生活,我爸爸好好的生活,他从柿子树上摔下来,我只会怪我自己为什么不多帮帮他,帮他摘好,不会像你们这样——像你们这样把自己的错都推到一个可怜的小孩身上!”
柿子,老园丁。我想起来了,老园丁躺在地上,很多人围过来,人群前进,我在后退,一直退到路的尽头。我躺在地上,四周是奔跑的双腿,什么东西在一声高一声低地怪叫。我闭上眼睛,看见很多柿子铺天盖地地漫过来,落在我身上,橙黄色黏腻的汁水和果肉一起包裹住我,老园丁和柿子一起落下来了,他掉进柿子堆里,瞬间消失了踪影。
“想吃柿子吗?”老园丁问我。
我张开嘴巴,用手指指向外面的树:“……果……果子……”
他笑起来:“我打算这几天上去把柿子弄下来,再不弄就坏在上头了。”
我看到柿子挂在树枝上,有鸟飞过来啄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密密的树叶颤动。
老园丁抓住树枝向上爬,他看上去很矫健,在树枝间左右穿梭,把柿子放进他腰上挂的篮子里。我仰起头,看到篮子缝隙里露出来的橙黄色。我盯着老园丁的身影,他不停移动,消除绿幕上橙色的泡泡,他开始向下,骤然向下,身影在瞬间变大,变得清晰可见,他落在我的面前。
我感觉自己和身体分开了,我看到自己坐在地上,又爬到老园丁身边去。柿子被挤破,果肉粘在我们的衣服上,我想起白衣服上的柿子汁是洗不掉的。我看见自己开始环顾四周,开始嚎啕大哭。四面八方有人冲过来,有人掏出手机,有人开始拉动我的手臂,有人开始贴近老园丁的脸,我们被人群围起来,空气里是柿子发涩的甜味。
竹竿男人站起来,挡在母亲和胖男人中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着急……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老人马上就出院了。”
“我先说,我没很多空,但我不会不管。”胖男人先开口,他重新坐下,两条腿屈起来,腿弯处的肉成堆成堆挤在一起,小小的板凳看上去并不足以支撑住他,“我还是那句话,最开始和谁有关系,谁就得多出点力。”
母亲依旧站得直直的:“我什么都不要,该我做的我一点都不会少,但是这个家里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不是你们说的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发卡女人突然开口:“既然老头不想去别人家里住,要我说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钱用爸原来攒的那些付,应该也够。”
“不行,不行。”竹竿男人摆手,两条细长的胳膊摇摆起来,“那些钱要留着以后大病小病的,再说保姆也不见得靠谱。”
胖男人嗤笑他,脸颊上:“你当然觉得不行,因为工资本以后肯定是老大拿,你当然一分都不愿意花。”
高个子女人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竹竿男人依旧摆动着他的手臂:“你怎么总把兄弟姐妹想的那么坏……”
我不想听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水流从每个人嘴巴里吐出来,汇集在他们面前,变成一口死气沉沉的池塘,上面有发绿的水草,漂浮的垃圾袋。我闻到臭气,捏住自己的鼻子,用牵着母亲的手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自己走进那片池塘里去了。
他们好像把我遗忘了,都站在那潭死水里,我跑出门去,顺着阳光一路跑下去,直到阴影把我的前路截断。路口转角,邻居家的女人们正站在房头间的阴影里和别人侃侃而谈,阳光里漂浮着从她们嘴巴中逃脱的细碎水沫:“都来了,老大老二小闺女都来了,小闺女还带着她家那个没爸的小孩,对,就是那天那小孩,那小孩是个——”
-香
“她就是个弱智!” 高个子女人大声喊出来,她把胖男人和竹竿男人都从我的身边拉开,把我推到板凳上,“你们和弱智吵什么,你们脑子也有病?昨天就吵,今天还吵,抓着一个小孩发疯干什么!老头自己都说过跟她没关系!”
客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冰柜,没有拥挤的游客,只剩下几个人,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地上有一大滩水,是冰柜留下的。是老园丁留下的。我忽然发现,老园丁就这么消失了,他好像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房子里,但是明明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我低头,看到白布上沾满褐色的泥块。有人把冰柜抬走了,所有人跟着他们一起走。我站起来,跪下,再站起来,再跪下。下过雨的地面上全是泥巴,我用白布裹住脑袋,裹住膝盖。我想起来挤破的柿子,老园丁躺着,我跪在他的身边,柿子的汁水擦满白色衣服,但是不公平,那时候我们的衣服上都沾满柿子汁,现在只有我被泥巴裹住。
胖男人说:“我就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就别来掺和了,如果老大拿钱,那房子就该归我们家。”
发卡女人说:“总要有个说法,现在也把爸送走了,钱给谁、房子给谁,这几天收的礼金、开销怎么办,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是吧?”
竹竿男人说:“怎么能这么说,你自己去查查爸的卡上还有多少钱,治病吃饭都花的差不多了,再说了, 爸临走的时候还说谁照顾他房子给谁呢,谁照顾的多? ”
高个子女人说:“就不能过几天再说吗?老人刚送走就在这里说这些……”
母亲安静地站在空荡的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她,她始终沉默,像一尊雕像。
“你倒是说话啊!” 胖男人伸手推她,“不说话怎么解决问题?”
“我什么都不要!还要我说几遍!”母亲突然发疯似的大叫起来,发卡女人上去拉她的手臂,她把她甩开,指着刚刚挂上去的照片,“你们就在这里吵吧,爸的照片就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吵吧,左邻右舍都听着呢,你们吵啊!爸在殡仪馆骨灰都没取出来下葬呢,你们怎么不在殡仪馆吵啊!”
我看到她的胸膛快速起伏,她的脸发红,眼睛也发红,脖子上攀附着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头发湿塌塌贴在额头和头皮上。
胖男人推动她的肩膀:“你吵什么,这不是在解决吗?不是你又开始吵的?”
母亲向后趔趄,她的眼眶又开始向外渗出水珠。
“妈妈……打,不要。”我钻到他们中间,看到胖男人额头上的汗顺着皮肤纹路滑下来,一路滑过他的每一道抬头纹,落在他的眼皮上,他闭上眼睛开始甩动脑袋,再猛地把眼睛睁开,目光锁定在我的瞳孔上。
“我没有打你妈妈。”他低头看向我,身影像一座山,山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蒸腾的酸腐味道,他的皮鞋头上沾着干掉的泥块,随着跺脚的动作不停向下掉落,“是你妈妈先在这里撒泼。你最好离远点,我看到你就来火。”
斑马女人拉住我的手,把我向后拽,让我站在她身边,我们站在墙角。
他们好像不再愤怒了,开始交谈,除了母亲。母亲始终站立在那里,后背挺得直直的,嘴巴紧闭,保持她长久的沉默。
我看到我的香盆就放在脚边,里面一圈盘香还在缓慢燃烧。我蹲下去,蹲在它身边。斑马女人和我一起蹲下来,我们的影子罩在香盆上,红色方块的步行在黑暗中显得更明亮。
斑马女人轻声问:“你在看它有没有断吗?”
我点头。若有若无的白烟从红色方块头顶冒出来,钻进我的鼻腔。我的鼻子里有树木生长起来,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和花朵刺穿我的身体,它们迸发出草木的味道。我想起我的花园,我种下了一朵花。老园丁说过,那是一株向日葵,如果等它熟了,我就可以拿到瓜子。
“花。向日葵。”我用手臂抡出一个圆,想告诉斑马女人我在想什么,“熟……熟。”
“向日葵没有了。”斑马女人摇摇头,“爷爷种的向日葵去年就死了。”
我看到一滴水落在香上,落在红色方块上。几乎是瞬间它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迅速黯淡、变灰,变成一片沉默在香盆里的黑色。
我抬头看向斑马女人的脸,那滴水好像是从她的眼睛里落下来的。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嘟嘟声,一声长一声短。
“谁现在来了?” 竹竿男人问。
“我叫的车。”母亲声音平静,我觉得她看上去好像柿子树下的那张石桌。她拉起我的手向外走,不再说一句话,我被她拖拽着向前,想到我的香盆,忍不住不停回头向后看去。
我看到那个漆黑的香盆不知被谁踢到客厅外面来,砰的一声,在外屋的地上打了几个转儿,半立在撒出来的香灰中。盘香断得七零八落,散在不同地方。
“香。”我拉住母亲的袖子。
她转过头:“什么香?”
我抓住她的手,让她看它:“香,断掉。”
“哦。”母亲说,“别管它了。”
我们钻进车里,母亲用两根手指小心拨开搭在眼睛上的头发,让那些打绺湿透的毛发远离自己的视野,然后把手提包放在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向后沉下身子,靠住车里发灰的座椅,闭上眼睛,开始平稳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