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一个球
起初,只是一个球,光滑,半透明,略有弹性,差不多两个手掌大小,不重,可以轻易地被我用脚踢飞到五十米开外的地面,或是被我用拳头砸向六层楼的高空。它总是能出现在合我心意的地方,正对着我的脚尖,或拳心,迎接着我愤怒的一击,吞下我的愤怒,远离我,迅速地起飞,优雅地下坠。
一个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你为什么只是一个球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为什么是这么一个规整得过分的无聊的形状?每当这样向它发问时,它沉默不言,它除了沉默还能怎么样,它只是一个球,反而显得是我在为难这么一个球了。接着我又是竭尽全力的一脚,它暂时飞到了高空。可它仍会回来,无论是几百次,还是上千次,它仍会回来,仍准备迎接我的下一击,我的愤怒无穷无尽,它的存在永不枯竭,我该怎么摆脱这样一个球。
或许,你可以变成一朵玫瑰,血红色的,长满刺的花儿,如果你是一朵玫瑰的话,我应该不会用暴力对待你,我会温柔地呵护你,我会去爱你。如果一个毫无色彩的规则球体会引发一个人的愤怒,那么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肯定会唤起一个人的温柔,我也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啊,那么,拜托你了,成为一朵玫瑰吧!
它似乎听到了我的想法,可要从一个不起眼的球,一口气变成一朵骄傲的玫瑰,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但是它不愿放弃的样子,肉眼可见,它的表面泛起了淡淡的一层红,不再是之前那种含糊不清的半透明,是的,它有了颜色,朝着与无聊相反的方向,跨出了一小步。再看它的形状,形状也有略微的变化,有微小的凸起和凹陷,虽然说大体上还是一个球,但不像从前那样规范得近乎一个概念,很明显它现在的形状有那么点儿个性的意思。虽然离玫瑰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好在不是一眼望尽的绝望,为了给它一点鼓励,今天我揍它的力气用轻了些。
我看着它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个什么形状,马桶搋子?那副努力有余天赋不足的样子让人看了只会发笑。还好它没有一双眼睛,否则一定会被我伤得流眼泪。我握住它的柄,或许称为枝干更准确,我握住它,手臂用力旋转一圈,又一圈,直到放开它,任由着它飞到海角天边。等真的变成了玫瑰再出现在我眼前吧!
它似乎真的去到了天涯海角,总之是我看不到的地方,它已经两周没有出现过了,它总是那么认真地听清楚我的话。它或许不会回来了,说到底,只是一个球而已,它的存在或消失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说到底,它是我创造的,它的存在或消失对别人也造不成什么影响。
对,它是我创造的,是我想象力的产物。我从小想象力异于常人,倒不是说它丰富,只是一种量上的充裕,充裕过了头,我无时不刻不在想象,注意力无法集中在当下的事情上,而充斥在我脑海中的也不是多么有趣的东西,不是有趣的故事情节,也不是美丽的色彩搭配,更不是美妙的音符的连接,我想象的多是一些单调的几何图形,随处可见的方,圆,桌子,木头之类的,毫无色彩可言,这多余的想象力并不能让我成为一个艺术家,倒是刚好让我成为一个在社会标准衡量下的无用的人。因为我除了想象,做不成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正如那个无聊的,没有色彩的球。
医生对我说,可以尝试着把想象力凝聚在一个点上,也就是选中一个形状,然后只去想象这个形状。比如去想象一个球。于是我就把我的想象凝聚在一个半透明的,规范得近乎概念的球上,我用我的想象创造它,再去修正它,赋予它个性,再抹消它的个性,我刻意地避免它身上出现我自己的痕迹,我打算把我所有的想象力倾注其中,而与我的其他个性区分开来,以便我随时可以与它干净利落地切割,而不让它带走一丝一毫的我的核心的成分。
当我的想象力倾注到了一定程度,这个球终于由想象的产物变成了实体,它不止出现在我脑海里,它出现在我的手上,眼前,还有高空,它略微有弹性的触感也留下了现实的印迹。当然,这个球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到。这便是我创造它的过程。而现在它被我扔到了不知何处,我的多余的想象力也随着它一同走掉了。
我确实没有理由责怪它不是一朵玫瑰,因为我的想象力就是如此乏味而已。我想象不出一朵玫瑰,那种色彩鲜艳,娇艳动人的事物,是我的想象力所不能企及的,是我枯燥的人生经历所不能滋养出来的,是我渴望拥有却不能抵达的。我只能创造出来那样平平无奇的球,我因此感到愤怒,我竭尽全力地打它,踢它,甚至在心里咒骂它,我终于赶走了它,弄丢了它。
直到数月后的一个清晨,它以玫瑰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它的花瓣上还挂着细小的露珠,艳丽的红似乎将包裹着它的空气隔出一层真空,而馥郁的香气却显得有些尖锐,具有攻击性,不是你闻到了它,而是它占领了你的嗅觉,正如枝干上一根根毫不遮掩的刺,它们似乎想扎进人的皮肤里,吮吸献血来滋养鲜红的花瓣。这是一株高贵,娇艳,咄咄逼人又充满诱惑的玫瑰,是货真价实的玫瑰。它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眼前,带有某种炫耀和轻蔑的意味。我不得不对它另眼相看。
这与我想象出的球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了,我要怎么相信这朵玫瑰就是那个被我嫌弃的球,除了它可以像那个球一样可以随时随处出现在我的身边,那是一种奇妙的心灵上的共鸣,这种熟悉感让我知道是它回来了,以玫瑰的姿态回来了。
它大摇大摆地躺在我的手心,触碰我的嘴唇,释放它的香气。那种柔软湿润的触感,稀释了我的愤怒,勾起了我的欲望。又很会在恰当的时机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在折磨我,报复我。而我无能为力,我的注意力不由我自己掌控,全在那朵洋洋得意的玫瑰上。它仿佛生来就是一朵玫瑰。但它不是,是我创造了它。如果不是我创造出了种子,它也不能开出花来。我创造了它,它理应属于我。
一株娇艳的玫瑰需要什么,湿润的空气?温暖的土壤?微风与阳光?不,这些它都不需要,它需要的是万千的仰慕,它需要人们的爱慕与嫉妒,自卑与疯狂,它需要人们为了它争相献出自己空虚的灵魂,它将施予追求者最傲慢的讥讽,最动人的蔑视。
它不再属于我,它流连于世间各处,以人心为养分,众人为之倾倒,我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它的红愈加艳丽。在我命令它成为一朵玫瑰的时候,它就已经脱离我的掌控了。这是一种有别于背叛的微妙感觉,是我创造了它的初始,一个没有色彩的球,是我不满意它作为球的存在,它不得不逼着自己变成玫瑰,如果说这是背叛,这背叛也是由我而起,因此必须由我来终结。我觉得我有责任找到这朵玫瑰,告诉它自己由何而来,这其中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