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路上
“直到听说她去世,我才想起毕业前她送给我的书《穆斯林的葬礼》,这里面有她想对我说的话。”
带有南方口音的沙哑男声弥散在蓊蓊郁郁的草地间,凄楚的声调被尾音带着往下坠,很适合讲述一个悲凉的抒情片段。众人围坐着听,和大大小小俯视着的星星一样,默不作声,仿佛近十天的相处已经容许彼此之间有沉默的间隙。
“又来了,又来了……我都听了好几遍了。”连云港小伙表现出不耐烦,这几天,他和说话人同住一间。
这是一起旅行以来他给我们讲的最长的一个段子。
上个月,也就是7月,他去成都参加学术会议,穿着西装短裤和凉鞋,只随身拎了一个小箱子。在集合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看到那张中年世故的脸,以为他走错了地方。他和我们这些一腔热血的小年轻在同一家青旅看到告示,一道开始拼车走川藏南线。
“35小时硬座,将这牢底坐穿!”铿锵的字句,如同石头落入水中,在素昧平生的人们当中激起涟漪,小姑娘们一阵嬉笑。段子好比是开场白,他坐在车座上不笑,表情和仪态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
他自我介绍说正职是贵州某大学的老师,教授房屋构造,同时他还管理一家企业,负责建筑工程。他形貌斯文,一副无框眼镜,嗓音虽并不见得十分洪亮,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绵软,却很有气势,带来鼓舞向上的力量。整辆车上,就数他话多,高谈阔论、寻章摘句,随时要做意见领袖的架势,因此一车人都叫他“老师”。
中巴车途经一路苍翠,盘山而上,周边的色彩和湿度逐渐被沥干,等到前方事故、交通拥堵的时候,窗外不觉已置换了时空。
一伙人裹紧了衣服陆陆续续下车了。每在烂泥地里踏出一步,便下陷一点,没走几步,鞋子上则满是泥泞。车辙交错的泥地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他仍只穿了凉鞋和短裤,身板笔挺。和方才在车上一样,他猛的凝聚起精力,抑扬顿挫地吐字,哈出一团白气。“习惯了。”他说。
后来几天,在大家睡眼惺忪的时候,他已提前两小时起床,去附近爬山。到了发车时间,迟迟不见他的人影,好多人都在问:“老师去哪了?”他人不在,却在我们当中无时不在。
行车两三日,苦旅刚刚露出端倪,好在很快抵达了新都桥,由于路况不佳,暂歇两日。众人像受困的鹿群一样窝在客栈里,本打算打牌,一会却接二连三地互相怂恿去爬山,原来发起者是老师。

藏区处处山峦叠起,山峰也都没有名字,无非是自定一个山头,循路而上。这里海拔约三千四百米,正值雨季,时阴时晴,山野在荧光绿和葱绿之间变幻。
“你知道吗,在运动时,肌肉撕裂,再重新生长,肌肉就变得越来越强壮……”徐州小伙假装懂得多,边走边侃运动原理。
“当年我们大学同学在墨脱徒步,走了二十多天,二十几个人,路上伤病不断,必须随时让身体恢复。越是累就越是要跟上,不能停。”老师插了一句。
刚开始山势还算平缓,越往上,越没人有心思说笑。老师总在前面领头,辨识方向。他个子并不高,却站得很稳,每到转弯处,则像树桩子一样站定,“来,往这边。”
后来绕过多少个铺满砂砾的狭窄弯道,又有几个人停在半山腰上看彩虹,谁学荒野生存的贝爷在丛林间生起一团火,几个人继续攀爬而上,在记忆中模糊。


谁都没有想到,这会是年轻人们在日后的旅途中津津乐道的一天。
“只有老师带我们去爬山的那天,我觉得,是有意思的。”天津小伙说出这话的时候,车内的火药味已经一触即发。一来,海拔日渐升高,众人高原反应明显,一车人困马乏,被称为“病号”的小伙子满嘴嚷嚷:“我现在就想买张票回连云港”。再者,领队不顾众人意见,执意从早到晚赶路而不能看景。“这一路,我不爽了!”天津小伙大声抱怨道。姑娘们也做出要分道扬镳的样子。
“我跟你们说,他人不坏。半路上,走一程是一程。”老师为领队说话,立刻让众人的怒气消了一半。
当然,人在恶劣环境下也最有可能发挥随遇而安的天性。当再一次遭遇前方事故的时候,大多数人索性打起伞,席地而坐,一起玩游戏,任凭白花花的大太阳炙烤着路面。老师、天津女生、喜欢穿格子衬衫的东北小伙和我则留在了车上。
老师是讲演者,我们几乎都是听众。“你们这代文艺青年都像办家家,不像我们当年。”
“我上大学时候一心想着不用家里钱,天天晚上去酒吧唱歌。”
“你们到我宿舍,把这袜子一扔,立着不动的。”
“再把袜子一滚,留下一条黑。”
“啊……”听众一阵惊呼和窃笑。
他既自信自己说话的效果,又似乎无所谓得到怎样的反响,面无表情地说着,好像只想把事先排好的戏演完。
“我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不用天天洗,照样看上去很干净。”
“我就天天回旅馆洗。”东北小伙忍不住说道(他行李箱里还放着一个专业吹风机)。
“你们这代人,物质条件好,交往能力比我们强,但承受挫折的能力不如我们。”
“要我说,人生就要精彩一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边做边一点点校准自己的方向。”这些失去了上下文的句子停留在记忆中。我们当时还没有察觉,他已经逐渐进入了内心的叙事。
这番叙事在林芝柳树山庄的那个晚上达到高点。
吃过自己杀的藏香猪,尝过尼洋河里打上来的鱼,夜色便笼罩了整个山庄,星光闪耀、布满天空。趁此夜色,众人席地而坐,开起了茶话会。
老师沙哑的男声又弥漫在耳际,只是比起白日的精神抖擞,多了几份颓唐。在抒情的节奏中,一些字句重重复复,好像是故意使用了强调手法。听完一长段,我才理清了其中的脉络:
老师总共进藏六次,这份情结与一位大学女同学有关。她出身于西藏一个富庶的回族家庭。她患有先天心脏病,身材极其纤瘦,气若游丝,性格孤僻。
一次英文课上,女同学被点到念课文,全班除了坐在周围的老师没人听见她念什么,她心中有所感念,两人便成为了朋友。
以老师当时的清贫,他从未想过追女生,他们之间的一次相处是一同散步往返大学到天安门。那是一个冬夜,从天安门回宿舍,要走很长的路,到达时,宿舍早已关门。男生宿舍底楼窗户有个破洞,老师得以进入。而女同学拖着病弱之躯如何捱过那个苦寒之夜,他从未想过。
“男生在情感上太晚熟了。”他自责道。
九十年代,他们一帮同学一起去墨脱徒步,女同学也加入了队伍。她那样的体质,如何能够承受,事后老师才感到纳闷。
毕业后,女同学赴美国读书。“那时候不会考虑家世的差异,就跟风做了选择。”老师说。他出国两年后,听闻女同学心脏病发作去世的消息,他心中受到震动,才想起许多往事。
“我那时就很爱听老狼的一首歌,《流浪歌手的情人》,很悲凉的一首歌,你们最好不要听。”
每次有人让他点水果,他都会选葡萄,因为女同学生前曾带葡萄给他吃。
“我本来是个踌躇满志的人,因为这件事,变得玩世不恭。”
在三十岁的门槛上,他回到家乡,成家立业。结婚前,他把女同学的故事告诉妻子,她悄悄把他手头仅存的一张女同学的照片弄没了。“我本来以为我老婆是全天下最好的,漂亮又大气。”
后面的故事关于他面临的现实压力。“婚姻跟旅行一样,经历时不觉得,回顾时才看出点意思。”他仍旧喋喋不休。
在倾诉的夜晚之后,老师整个人氤氲在一片悲凉中,如同是入了戏一般。面对暮色中蛇形逶迤的然乌湖,他痴痴地凝望着湖面说:“那是我们开始的地方。”在如盆景一般的碧蓝色巴松错,他把脸埋在迷彩帽(假扮学生)下面拭泪。而拉萨青旅天台面向的星空和银河,拉萨北京中学的校园……都曾成为他凭吊往事的背景。
到达拉萨后,一群人分分合合,终于到了陆续道别的时候。当我们各自踏上离别的火车或飞机,我收到了一条长长的短信:“感谢你帮助我走出痛彻心扉的沼泽。每次旅行结束前,我都会找到一种方式来释放,以便回去后不再介怀。这次是你,提供了契机。另外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
收到这条短信时,我正在咸阳机场候机。受东部台风影响,回家的航班全部无限期误点,那是2012年八月中旬。我百无聊赖靠着登山包,心情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厌烦。天晓得,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收到这莫名其妙的短信。
回去后,我读了《穆斯林的葬礼》,那可能是我读过的最做作的小说之一。也听了《流浪歌手的情人》,凄楚的旋律也未再带我进入那位驴友莫须有的往事。
初稿于2015年,重写于2017年,编辑于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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