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卧铺:短暂的停留与安顿
人并不因独处而孤独,就像人并不因身在人群中而不会孤独。

倚窗而立,我们能看到数万个窗口,它们散发出昏黄或暗绿的光,陌生人在其中游移。整个都市像是巨大的玻璃鱼缸,疏离与暴露奇特地交织在一起。
人们正在自己建造的建筑中变成原子。据2021年贝壳研究院发布的《新独居时代报告》,2019年我国独居人口已近9000万人,独居率达18.5%,而在2030年,独居群体或将达到1.5亿至2亿人。
人们总是习惯于用二元论的方式看待独居:孤独,抑或自由。事实上,独居是人口、女性地位、都市化、媒体与社群网络等因素互相牵涉的结果,它背后有着更为广阔的意义。这些意义或许直抵我们珍视的东西的核心,及与生存相关的宏大问题。
今年,《后窗》发起了《独居青年的房间:孤岛、自我、昼夜与梦》项目,我们将进入多名独居青年的房间,也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借此追问独居背后复杂也极具魅力的命题:寄居城市的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寻找自我?如何与他人发生联系?如何认识孤独?科技让我们更靠近彼此还是将我们禁锢在牢笼之中?
(一)
在乘坐火车出行的时候,人对环境的要求降低,被子缩成一团,行李堆在脚边,乘客在床上瞌睡、吃东西,喧闹、颠簸都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事。火车上熙来人往,但只要坐定了,周围不过是布满游移眼神的玻璃,人与人可见而不可触摸。
程熹的房间就像一张火车卧铺,它呈现出一种“短暂停靠”的状态,既切实存在,又极为脆弱。
这是一间无光的住处:三面墙体环着一张床,此外是散落的行李箱、衣物、两瓶矿泉水与一面破碎的镜子。程熹与六户人合租,共用一个卫生间与厨房,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很短,但他们被时间、结构、墙体、光线分割开来,未曾有过交谈。

事实上,程熹的所在之处似乎是她当前所处困境的一部分。她是来北京旅行的,却坠入了爱河,过于热情地一头扎了进去,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路坎坷。

程熹高中时父母离异,她渴望被爱,被拥抱,被看见。她曾有过两段不错的恋情,然而依旧没有安全感。因为不太懂得珍惜,这两段关系没有维持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去爱,而不是一味索取,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关系中,她变成了一个不太敢提需求的人,一个不断降低底线的人。她付出了一切,金钱、时间、感情,乃至去法国的学习与工作计划,这一切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
“一世一双人”,程熹对爱情和婚姻,仍抱持如今看来似乎过于“传统”的观念,她相信就算爱情消失,也应有责任与良心。尽管中国几千年来传统的爱情观与家庭观仍在持续发挥作用,但现实正在迅速发生变化,个人本位的价值取向上升,婚姻制度正成为被人们慢慢放弃的亲密关系模式,而代之以更多元的样态。程熹觉得很难遇到和自己持有同样爱情观的人,因为确信自己不会抛弃别人,她形容自己是“一直被别人放弃的那一个”。

程熹是在分手后搬到现在的住处的,只当临时落脚。她在暗无天日的消沉中等一个相识之人一起合租,这一等就是九个月。现在的房间,对她来说不是庇护所,更不是家。程熹有些恋物,屋内的东西跟着她运往不同的城市,运费甚至超过它们本身的价格。
(二)
没有了爱情,程熹依附于这座城市本身:数万个窗口,拥挤的交通与闪烁的霓虹灯。她经常浸淫于孤独之中。这绝不是宜人的体验。过去,程熹也独居过,这些年,她一直过着旅居生活,在上海、广州、深圳、杭州、成都等地兜转,平均一个城市待3—6个月。但她总能认识新的人,也确信自己会再次进入一段感情关系中。这次却不同,她很久没遇到能保持联系的人了,朋友也越来越忙,更何况,自己还是朋友中混得最差的一个。程熹有时会感到害怕,害怕到老死还是这种状态。

程熹也会主动社交,而且钟情于线下面对面的交流。她还用相机拍摄、观察了近百位陌生人。然而,正如爱比克泰德两千多年前写下的那样:“人并不因独处而孤独,就像人并不因身在人群中而不会孤独。”有时,程熹能看见外面的人,但无力将自己释放出去,或做出她渴望的那种交流。
逼仄的火车依旧有迷人的一面,人们在车里消磨时间,身心像得到归宿,路程以外的事都抛之脑后。对程熹来说,她的房间也是如此。
“比孤独更可怕的是迎合,是没有自我。有一天也许会遇到和自己同频的人,但为了融入群体,我已经把灵魂弄脏了。我拿什么观点和别人分享?“在孤独与庸俗中,程熹选择了孤独,选择了向内走,在自己的房间中安顿内心。她学了不少东西,占星、调酒、花艺、茶艺,也进行了更多的阅读与思考。尽管独居是被动的选择,做事是为了挤压荒芜,但程熹感到自己确实更静了,也在慢慢扩展自己的边界。

(三)
有一只北极熊,在寒冷的冬日饿着肚子。这时,它看见了一间小屋,那是一位科考人员的住处。屋里灯火通明,散发出食物的香气。北极熊每日在屋前屋后转悠,期待科考人员能给它一块肉,它是那样渴望,直到失去希望。整整一个冬天,它没有从科考人员那里得到一口吃的。然而,科考人员调走的那天,它还是前去送行。
这是程熹讲述的故事。她认为自己就是那只北极熊。起初,她渴望这个世界,渴望周围的人能够给予自己点什么。她天天去看,天天去求,天天去等,别人不给她,后来她也习惯了,甚至依然会心存感谢。“因为你一直没给我,但你一直陪着我,让我觉得我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物。

城市越大,房间越多,房间也越小。房间中的人们,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中,与虚荣、名利、欲望、世故相伴共生。在一个随时都会“下车”的空间内,程熹看到了由爱情、传统、文明交织出的面纱,也意识到这面纱即是芸芸众生所谓之生活。如今,她不再要求别人,会把一切放在自己身上。至于爱情,她依旧选择相信,但不再追求完美与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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