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无家可归的猪
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也像许多文艺青年一样,狂热地迷恋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渴望舞起两把杀猪刀与它并肩作战,以安放我的救世情结。后来,在我二十一岁以后,我放弃了和这只猪同生共死的想法,甚至开始怀疑这只猪的真实性。这种怀疑产生于某次参观农村老家的猪圈,那里阳光普照、气候宜人,猪们躺在松软的泥土(当然也可能是猪粪)上沉沉入眠;虽然气味不佳,但亲近自然——老实说,我以为这味道不见得比我上下班时分的地铁里差。我观察猪们的表情,无论是肉猪、种猪还是母猪,皆沐浴在阳光下,平和安静,怡然自得。于是,我不禁想,我年少时迷恋过的这只猪,恐怕就是作者的臆想也说不定——毕竟,据养猪的老乡说,别说猪敢往房顶上跳,就是敢跑出猪圈大门,他也不相信。不过,这也不能怪作者;那个年代缺东少西,饿得七荤八素,还要请示汇报,不小心昏了头,把猫看成了猪,把猪看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失去了少年时代的偶像猪兄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蹶不振。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丢掉了工作。我意识到,如果在一个月内找不到新工作,我将点不起外卖;如果在两个月内找不到新工作,我将缴不出房租。思前想后,我决定打起铺盖卷,回老家养猪。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我学历普通,能力平平,不懂社交,特长全无,自知没有本事和一千多万毕业生较劲。回去养猪,急流勇退,说不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回到农村老家后,我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每天吃饱喝足,早睡晚起,晒着两点一线的太阳,跟着老乡学习养猪。我侍弄的那些猪则比我更加幸福,除了享受和我同等级别的阳光,还不用替人喂食铲粪、洗澡洒扫。因此,这些猪看上去低贱,却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有时我正铲着猪粪,便有一只骄傲的猪对着我撒出一屁,带下些许猪粪,以示施舍。这种时候多了,和猪们打交道的时候,我也不免生出几分自卑。不过,有一只猪能带给我些许自信。那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猪,脏得五颜六色,瘦得皮包骨头,常出没于村子附近的荒山和灌木丛,整夜发出嗷嗷的悲鸣,引得村里的流浪狗纷纷附和,猪鸣狗嘶,蔚为奇观。我到现在也没弄懂,它为什么要成宿成宿叫个没完,但我也不便揣测,毕竟我和它只见过三五面,并不算很熟。
第一次见到这只猪的时候,我正从村里的公厕出来,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提着裤带。我们村的公厕乌烟瘴气,暗无天日,满地的屎橛子还凝固在几十年前的形状。虽然这座公厕很能激发我的乡愁,但我更害怕拉屎的时候一脚踩空,掉进粪堆里淹死。解放完自己,我几欲闭气,仓皇而逃。刚出门,便看见了这只无家可归的猪,正从厕所边上的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里拱着泔水。这堆东西体积庞大,根据颜色推断,有新鲜的土和不新鲜的土,新鲜的屎和不新鲜的屎,上面点缀着一层层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零食包装纸,偶尔还插着一两只没人要的鞋,让我想起了过去在公司常点的巧克力奶盖。看到这只猪也在公厕受了委屈,我顿时起了怜悯之心,回去请来老乡,问,这猪是何方人士?怎得流落至此?老乡观察一番,得出结论,此猪有隐疾,八成被谁赶出了猪圈,才落得在垃圾堆里觅食的境地。老乡见我动心起念,要将这猪带回去养,及时扼杀了我荒唐的想法——这猪生着病不说,又脏又臭,弄回去不知道要找多少麻烦。于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就仓促地结束了,我心怀愧欠地回了家,这只猪继续在公厕门口拱着泔水。
后来,我们还在猪圈附近见过一次。我刚走出猪圈,一手提着猪饲料,一手提着粪叉,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那只无家可归的猪呢,躲在不远处的草丛中间,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一边嗷嗷地叫。站在猪圈门口望着这只猪,我设身处地,隐约理解了这嗷嗷声中的两点含义。其一是饿,其二是自卑。对于一只在垃圾堆里寻食的猪,此刻面对这群养尊处优的大肥猪,自然饿上加饿、悲从中来,听着它们的呼噜和梦呓,甚至从此无颜做猪,一头碰死的心都有。自小,孔夫子便教育我们,仁以为己任。我登时起了仁义之心,盛了一盆饲料给这只猪——我猜它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怎么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为了不打扰它进食,我默默地退回了猪圈里,玩了足足半个小时手机才出来。谁知饲料未动,没了猪的影子。我大失所望,看来行仁义果然“不亦重乎”啊。
此后的几次见面都如惊鸿一瞥,不必赘述。那盆饲料偶尔浅了,我便添上,浅的次数不很多,总之从未见过底,渐渐的我也忘了。虽说许久未见,但每到深夜,这只猪的叫声仍锲而不舍地回荡在乡村上空,提醒我世上还有只无家可归的猪等着我去救助呢。于是,第二天(若还没忘了),我就会在盆里添满饲料再进猪圈。然而,很快我就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幸福的日子没过几个月,闹了疫情,村口的大喇叭天不亮就响起来(播放“外防输入、内防反弹”总策略和“动态清零”总方针),要求我们绷紧精神,不可马虎,减少外出,避免串门,每日早晚各报告一次体温。不幸的是,报告了不到两天,家里唯一的体温计就被我失手砸了。由于曾长期居住在疫区,我成了全村唯一一名重点监察对象,一早就没了外出购买体温计的可能。经过一番考虑,我在纸上画了一条正弦函数,以x轴表示日期,y轴表示温度,使体温随着轴线科学地自然波动。因人员管制,交通封闭,不便清理猪圈,饲料也运不进村。过不多久,猪们便遭了大罪,好在它们还算听话,不像那只无家可归的猪,夜夜嘶鸣,如泣如诉——要是一圈圈的猪都叫起来,恐怕离世界末日也不远了。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这只猪嗷嗷的叫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声狗吠),我便忍不住为这只猪担心,它这回当真要饿死了。田地大半被承包了,用大拖拉机种,地里喷了农药和除草剂,我要是它也不乐意吃;四面的山都荒了,绿化林得翻几个山头,倘若走着去会在路上饿死,况且林子四面还围了铁丝网。至于村子里,空无一人,寂静一片,没了剩下的饲料和泔水,它恐怕只能吃些野草和陈年老屎。
眼见过了两月有余,疫情非但没有好转,还有加剧的趋势。连日小心谨慎,谁知县城里竟发现了一例密切接触者,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惶难安。村干部痛定思痛,决定给猪们做核酸检测,正欲安排人员、采买药剂,突然听说邻县某村给羊做核酸一事被通报批评,方才作罢,将多余的药剂批给了卫生所。老乡日日担心猪圈里的猪被饿瘦,卖不上价;若是生了病,更是麻烦。然而此时也无人进村收猪——村里倒是有位王屠户,平日也做些贩肉的买卖,可惜此人已被隔离在家,见他一面也难。为此,老乡愁眉不展。我只得电话宽解,好言相劝,说些“饲料还能撑些日子”之类的鬼话。实际上,夜里听听那只猪的叫声,我就能想象猪们的生活有多么难熬。那只无家可归的猪的叫声从铿锵有力变得气若游丝,后来,到了大喇叭响起来的时候,嗷嗷的叫声就完全听不见了。
一天晚上,我和老乡视频对饮,借酒浇愁。老乡感慨道,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别看他养了一辈子猪,到现在还是晃晃悠悠。这话过于深刻,加之我酒量甚微,几杯下肚已头脑昏沉,未及深究便瘫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大喇叭的广播声惊醒,骇得一身冷汗。屋里一阵空寂,喇叭声若即若离,我恍惚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那只猪的叫声了。正穿衣服,听得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乱,我站在大门口看,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俗称大白)背着消杀器材,急吼吼地往后山跑。其余人等点缀其中,前呼后拥,不可开交。不久传来消息,一只猪死在了离村口不远的山坡上,尸体重度腐烂,臭不可当,据目击者称,现场状况可怖,难以尽述。村干部生怕闹起猪瘟,喷了几吨消毒液,最后开来一辆小型铲车,连猪带土铲进了公厕的粪堆里。好在当夜下了一场大雨,山坡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只无家可归的猪变成了空气中的一些分子,在村子里稍加停留,便随风而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听不到这只猪嗷嗷的叫声,我突然感到有些寂寞。回想起头天晚上老乡的话,我久久不能入眠。肉猪的位置是长肉,种猪的位置是交配,母猪的位置是下崽儿,这只无家可归的猪,就是没找到自己的位置。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活一生,终日飘摇,注定和这猪一样下场。我思来想去,拿出手机,决定购买一套《申论素材宝典》;正欲下单,突然想起正值疫情,还收不到快递呢。如此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