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我躯体的伙伴(《哈德良回忆录》)
今年的第一本尤瑟纳尔,在天气突然转凉的时候读完。对于纯哲学的抵触心理,使我只能以接近文学的方式接近哲学,结果也是以体察万象的渴望——一种本来无法由文学满足的愿望——去接近文学。 斯宾诺莎的上帝是我最能接受的一个上帝,不仅在于他认为宇宙和上帝是同一个实体,更在于他认为上帝对万事漠不关心的观点好过把上帝为善而行事视为真理。简单来说,这样的上帝在和不在、有和没有就没啥关系了,世界是放任自流的孤岛,既是坟场也是花园,迅疾的流逝中除了流逝本身不裹挟任何前定的意义。我从来不认同目的论,决定论虽然很接近我对周遭现实模糊的感知,但是一旦想到认同它就使我感到不安和焦虑。在思索中断的地方,是感性世界灵物的涌现,美妙深刻的文字是枯索抽象的丈量永远的代偿。 尤瑟纳尔希腊化的灵魂中居住着富于男性气概的精神,她是雅典与罗马的相遇,是《苦炼》中傲慢的学者人格与实践型的炼金术士的相遇,一再游历于人世纷呈的幻象和惊鸿一瞥的永恒,垂死的方士和皇帝都问询着何为真实不虚的本质?肉体灵魂的里外,爱人、敌人与陌生人的千万张面孔中都没有答案。 “死亡是丑恶的,但生命也同样丑恶。”尤瑟纳尔以哈德良之口如是说。昂蒂诺埃的建立是微不足道的把戏,是逐利与欺骗的结果、懦弱与欺凌的舞台;正值青春的爱人死去,只是为开销巨大的仪式提供了理由,为充塞历史的腐朽传说、为人们私底卑鄙的嘲弄、为流言与闲谈提供了原料,而失去者心中唯一的悲伤却只能独自哀泣,并为着他那享乐者、得益者的身份扭曲地发泄。

“各种观念在吱嘎作响。各种话语在打着空转儿。各种嗓子如同荒漠的蝗虫或垃圾堆上的苍蝇似的在嗡鸣。我们那只风帆如鸽子的脖子似的鼓起的航船,运载的是阴谋和谎言。在人们的额头上展现出来的是愚蠢。死亡在从它那衰败和腐朽的面貌下到处往外钻。” 充斥陈词滥调的艺术,企图建立起对付死亡与腐朽的防御工事,要么把死亡当作无法避免的灾难加以呈现,要么否认死亡,声称只有灵魂才重要。“既然微笑、目光、声音这些无法估量的事实都泯灭了,为什么灵魂就不会泯灭呢?”人们又避开灵魂,谈起种族的延续与荣耀,可是“比提尼亚人的子孙是否在桑加里亚河流域代代相继直至世界的末日,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而荣耀,则更为可笑,“人们总是竭力在荣耀和不朽间造成一种欺骗性的混乱……仿佛一个人走过的足迹同他的存在是一回事”。 那些使人世间的一切牺牲显得更有意义的企图,那些闪耀天光与神性的承诺,关于我们何以以自己的悲痛、绝望实现了未被言明的不朽善举,那些在我们认知之外的秩序与价值,到头来并没有使世界、使我们变得更好,“我仍感觉自己受到了损害,而非获得了拯救。” 哈德良的时代基督教已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而尤瑟纳尔那希腊人灵魂饱含质疑和审慎的思考无疑也有着对当时时代中风云涌现的思潮的影射。是否有人能“心甘情愿地去给自己创造一种更加高尚的道德,而又不强迫大众去接受因过于严厉而立刻会孕育出强制和虚伪的信条”?这句话已包含了起点和结局。不仅生命与美会逝去,与其相伴随的各种灾难和苦果也会逝去,病痛和死亡会逝去,甚至连人性之恶也不能长久,就像提升自我、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绵薄努力也会逝去。

只是一个种子的播下与另一个种子的成熟的交替,许多的巧合、一时的机敏或大意、被打掉的孩子或幸存的孩子……是偶发事件的勾连构成了个人与人类的历史。这样说,听起就很决定论。 然而我们不会以这样的态度处理日常,自我与观照自我的自我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明灭不定的死意识的河流。“习惯本会把我们引向那种毫无光彩的、但也不会造成灾难的结局,因为人生向所有不拒绝它的慢慢毁损的人都提供这样一种结局。”我们是否遵循了那慢慢损毁的特质而走上了习惯引领的结局?或者逾越了一小步,但最终仍无法抗阻那拒绝被抗阻的结局?只有我与我知道,或者不知道,那暧昧不明的犹疑着的存在,那思维与肉体编织的存在。在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寻找一个包罗万象的程式,却发现任何程式都不完整,甚至语言本身也不完整。谁能说,他摆脱了习惯那毫无光彩的结局?或没有摆脱呢?好像我们还知道别的结局似的。 最后一段话实在太美: “纤小的灵魂,温柔而飘忽的灵魂,我躯体的伙伴,我躯体的客人,你将下到这些苍白、冷酷和光秃的地方,将不得不放弃昔日的游戏。稍等片刻,让我们一起看看熟悉的海岸,看看我们肯定再也看不到的所有东西……让我们尽可能地睁大眼睛步入死亡……” 我看见Anna Varney那紫罗兰色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