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罪过是自我毁灭——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书评

一座充满臭气的城市，街道常常流淌着污水，这里住着穷人，地主、文官、将军、房东、小市民、酒鬼、妓女、杀人犯、进步分子、虚无主义者、揭露者。凡是来这座城市的人，哪怕住上一个礼拜，马上就有了当地人觉悟。人们变得阴沉、剧烈、奇怪，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彼得堡就是这样一座城市。

罪与罚

9.7

陀思妥耶夫斯基 / 2011 / 天天出版社

这里住着一个大学生，三年前他因为求学定居在这座城市。故事的开篇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辍学一个月，原因是他太穷了，哪怕不吃饭挨饿，他也无力支付学费。他原来有一份家教的工作，一个月之前他就不愿再干了。他成日在街头晃荡，他喜欢在肮脏、贫穷、混乱的街区游荡，因为他的衣衫如此龌龊。外套脏污不堪，帽子满是破洞，衬衫早就皱巴得没有形状。和乞丐差不多的穿着，只能让他呆在穷人之间才不那么突兀。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因为他的脑子里在盘算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将最终能够决定和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不了解俄罗斯历史，没有读过陀师的其他作品，也没有了解过陀师的个人经历。我狭隘得阅读，狭隘得理解，因为我想抓住一些仍然清晰的记忆，因为大学生拉斯让我如此怜悯、难过、气愤、悲痛，我想在这些感受消失之前，单纯而肤浅地抢先写下我对这部作品的理解。

陀师塑造的彼得堡，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充满绝望的欢快，戏剧般的喧嚣，不知羞耻的长篇大论，魔幻的程度不亚于《百年孤独》，但是真实的质感又仿若身临其境。酒鬼马尔美拉朵夫，妻子得了痨病，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嗷嗷待哺，大女儿索尼娅刚刚成年。他原是要承担养活一家人的重担，他却偷了家里用来买面包的唯一5卢布，不出3天时间花个精光。他是不是恶棍？按照他的行为，他一定是恶棍，但是陀师偏偏赋予他人性的一面。

马尔美拉朵夫深知自己的恶习，懂得妻子的艰辛，疼惜孩子的饥饿。但是他无法停止酗酒，大女儿为了替无能的父亲赎罪，不惜当妓女卖身养家，马尔美拉朵夫却怀着更为深重的罪孽和悔恨，更加疯狂地酗酒。有的人堕落因为他们的头脑糊涂了，可有的人堕落因为他们太过清醒了。马尔美拉朵不会为自己辩解，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应当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并且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他有能力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只要戒掉酒，贫困的家庭至少不会再挨饿，但是马尔美拉朵就是做不到，他无法背叛自己的痛苦，积极向阳的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远远大于酗酒，因为一穷二白的人一心盼望着悲伤和眼泪，快乐让他们的赎罪之路打上更沉重的包袱。

马尔美拉朵需要赎罪，人们需要赎罪，堕落的人，之所以在堕落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因为他们需要恶言恶语、被畜生一样的对待来减轻心灵的罪孽。陀师认为人们厌恶苦难，却总在主动寻求苦难和受虐，因为赎罪的潜意识让人们无法自拔。而堕落者唯一的救赎方式就是彻底堕落，直至与猪狗通槽，直至奉上生命，从这座城市消失。因为没有人能够挽救他们，他们唯一的道路就是自我毁灭。

这座城市仿佛到处都是毁灭性的堕落者，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说这座城市的男人一个劲儿灌酒，念过书的青年人闲得没事干醉心于无法实现的梦想和幻想。而女人们则在幻想能嫁个地主。为了1000卢布，断腿的父亲可以迫不及待地把未满16岁的少女嫁给五十多岁的地主。为了钱，人们似乎什么都能干，除了脚踏实地地靠劳动获得。“俄国人天性开阔，特别喜欢空想的东西，喜欢混乱的东西。然而糟糕的是他们陡然有开阔的天性，却没有特别的天才。”

如果一个庸才，偏偏自认为是天才会发生什么事？喏，这就要说到拉斯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备的“大事”。这件大事就是他要杀人。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为人吝啬、恶毒、刻薄，她虐待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把她当奴隶一样剥削，可她偏偏富得流油，她靠啃食贫穷者的骨骼和血液为生，这样的人能不能杀？一边是马尔美拉朵夫这样的悲剧性家庭，仅仅是5个卢布就可以免于饿肚子，一边是放高利贷的恶毒老太婆。而拉斯自己呢？贫穷让他一筹莫展，他想到了毕业之后的境况，也许再过年、十年，他或许可以闯出一片天地，但是母亲为了拼命挣钱供他已经毁坏的身体怎么补救？妹妹为了补贴哥哥不得不牺牲的整个人生怎么重来？那些已经发生、已经牺牲的人，如何又能依靠自己日后的出息来弥补？拉斯的结论是弥补不了。即便他脚踏实地靠做家教一点点挣钱，依然改变不了眼前的困境。陀师认为，一贫如洗是一种罪，这种罪就是无法靠一点点挣钱来解决眼前最急迫的问题，非得有一笔钱不可，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家人自毁式的牺牲。

穷人的罪过是命运注定的，无论像拉斯的母亲和妹妹那样，洁身自好靠劳动挣钱；还是像酒鬼那样通过堕落地酗酒，或是索尼娅的卖身来养活家人，本质上都是一种毫无指望的自毁式牺牲，贫穷必须以自毁为代价，这是穷人的宿命。有没有一种方式来避免穷人的自毁？有没有一种方式来消灭贫的悲剧性？

学法律的拉斯为此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理论体系。他认为如果世界上的人可以分类的话可以分成两类。第一种人是低等的，仅仅为繁殖同类而出力的材料，即凡人虱子，第二种人是天赋或有才华的人，能够在四周的人当中发表新的言论，即强人。第二种人推动世界前进，把它带到终极的目标。为了实现思想，第二种人必须跨过尸体，本着良心允许自己采取不惜流血的手段。按此理论，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拉斯必须杀了老太婆，因为牺牲一人可以换来一个强者的新生，或者说牺牲一人可以换来成千上万个穷人的幸福，那么这个人该不该被牺牲？拿破仑是英雄，但不可否认他是嗜血的刽子手，甚至有时候人们合法的批准流血。再进一步说人们用权力和金钱杀人，却不必承担任何后果。照此推论，一个有害的虱子如果挡了强人的道路以及大多数的幸福，该不该被清理？

拉斯原以为自己是强者，可以问心无愧的杀人。但是当他杀了老太婆之后，发现他根本无法抗拒和逃避良心的拷问，道德的谴责。他日日夜夜受着内心剧烈的煎熬和折磨。他熬得没了人样，为此生了一场大病，苍白得像一堆白骨。他每日在内心里自问自答千回百转。他想方设法得说服自己相信自己是第二种人，是具有主宰别人生命权力的的强者。拿破仑之所以是拿破仑，正因为强者对于必须牺牲的流血，问心无愧。

拉斯的强者理论让他跨越界线，他要认清自己是不是强者，能不能承担强者的重任和使命。经过日日夜夜的折磨、自我拷问、抽打、犹豫，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发抖的畜生，他杀了人却具备常人一样的恐惧和震颤。他甚至懦弱到没有勇气跳河自杀，对无辜受死的老太婆妹妹也充满不由自主的愧疚。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了，他并不属于第二种人，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虱子，一个卑鄙下流的第一种人，一种他不耻于成为的凡人。而如果不是强者，什么解决自身困境、穷人困境，更是天方夜谭了。他的自我认定破产了，思想沦陷了，杀人立论倒塌了。

他找到索尼娅，一个像圣母的妓女，她卖身为了养活酒鬼马尔美拉朵夫留下来的孤儿寡母，她全身心地爱着感激着她的信仰，一心通过精神上的信仰来抵抗现实的肮脏和堕落，她有着纯洁的灵魂，和对苦难无条件的宽容。拉斯想通过索尼娅寻得救赎，他那罪孽深重的自我折磨，已经把他的神经弄坏了。索尼娅告诉他，杀了人就应该去十字街口跪下来，亲吻大地并忏悔，告诉全世界人，我杀人了。坦白才是救赎的第一步。可是拉斯不知道为什么要自首，他从来不认为有罪。他的精神崩溃仅仅是因为自己绝望地发现，自己只是一只虱子，他被困在道德拷问中无法自拔，他选择自首仅仅是因为，如果作为一只虱子，那么就必须遵守社会规则，杀了人就应该接受法律的惩罚，而只有强者才能存于法律体系之外，但他不是。准确来说，他只是因为社会规定、约定俗成而选择自首，因为凡人理当如此。

那么什么是罪？什么是罚？杀人是不是罪？杀人之后良心和道德的拷问是不是罪？陀师认为罪就是罚，罚就是罪。尽管拉斯不认为自己有罪，但是对于他的惩罚早在他自首之前，甚至还没行动杀死老太婆时就已经开始，甚至从他的出生，从他作为毫无出路的穷人的长子开始，他就背负了罪与伐两种沉重的枷锁，拉斯的罪孽是一个人的罪孽吗？穷人的罪孽和苦难为什么如此相似？索尼娅为什么要跟随拉斯流亡西伯利亚？陀师在告诉我们，整座彼得堡都被裹挟在罪与罚之中，只要还有一个拉斯这样因为贫穷上不起学的大学生，或者一个索尼娅这样逼良为娼的妓女，这座城市谁也清白不了。

一次拉斯不由自主跪下来亲吻索尼娅的脚，他颤抖地说：你在承受全人类的苦难。一个善良纯洁的人，总是轻易遭受他人的羞辱和欺侮，一种病态在城市人们中蔓延。满篇的病态描写，让整座城市充满癫狂的痴迷。而作为唯一的清醒者拉斯，作为唯一的拯救者索尼娅，他们背负了凡人之外的负重。拉斯尝试用自己新颖的理论来拯救人们的堕落和迷醉，但是道德的桎梏最终让他的强人认知破产。

那么拉斯是恶棍吗？不，他是“神明一样的孩子”。他总是因为他人的穷困忘乎所以地一心帮助别人，他没有办法了，对于苦难，对于所理解的世界，陷入了必须这么做的理论圈套。

最终，拯救拉斯以及穷人苦难的是索尼娅，这个陀师赋予了全部神圣光彩的妓女，她代表着善良、美好、信念、承担和爱本身。她用爱拯救了狂徒拉斯，将他从狂热的自我幻想和纯理性的工具论中拯救出来，将他从远离生活的深渊中拉上来，逻辑救不了一个人，自我说服不能安抚灵魂，只有爱可以融化所有的不甘、倔强、自我厌弃和堕落。

拉斯是我读过最具有矛盾性和最具有冲击力的主人公，这样的主人公和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人们喜欢美好，一心追求美好，但人们更想到看美好之下的挣扎，因为这才是真实人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