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的解析
我醒了。但和往常不同,真奇妙,我从来没感到那么清爽过,好像咬下一大口浆液饱满的番茄。我站在镜子前,容光焕发,好似婴儿般的粉红色肌肤。咂咂嘴,嘴里也没有异味,没有腥臭的口水淤积,反而在齿间尝出甜丝丝的味道。我向着太阳,伸了个尽可能夸张的懒腰,听见脊椎骨一节一节嘣嘣弹开,阳光的金丝线从指缝间过去,有几根夹在手丫上,我轻轻扯,晨光为窗户描的金边线晃了一晃。
但又,好像哪里不对劲……阳光,窗户,倒影,金边……欸?我转身一看,瓷砖地板光可鉴人,我的影子呢?我心里虽吃了一惊,但并不十分在意,我只担心今天的核算队伍,这个钟点,恐怕又要绵绵无绝期了。
我上街去排队做核酸,街上乱成一锅粥,人群里我的影子无所事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或许是昨天,我完全没印象了。我得和它聊聊。
他看见我停止了徘徊,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他在街上逛,倒和我想的也不差。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指着我,枯黑的手点到我的鼻头,他说:
“你又做噩梦了,不过这一次,我把噩梦带走了。”
我很诧异:“又做噩梦,我自己做噩梦,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摇晃脑袋,但不甚明显,漆黑的轮廓边有两只耳朵形状的半圆片像电风扇叶一般闪动,我猜他大概在表达无奈。
我道:“那好,你和我讲讲噩梦的模样吧。”我想,听他的描述,或许能回想起些什么。
他不摇头了,漆黑的天灵盖消失又长回来,也许是在缓缓点头,他顿了顿,道:
“噩梦,就像一条两头对着绞,绞得紧绷绷的毛巾,你就夹在那条毛巾中间,像颗脆脆的苹果。有水珠顺着毛巾上的螺旋纹蠕动,一面吸收新生的恐怖,汇聚成硕大一颗,坠着,坠着,啪!摔破了;这就是你在流汗了。”
我点点头,表示听得很明白。
他又讲:
“或许,噩梦还像一口煤气灶上的高压锅,水烧沸了,烧干了,又再加,烧的昏天黑地。火舌舔舐锅底,压强膨大横冲直撞——”我夺过话头道:“我呢,就是锅里文也文不烂的木头,不对不对,是一团早就炖熟的饺子,还浇几道凉水,结果皮开肉绽,不成‘饺形’,对不对?”
只见他的“耳朵”又同风扇一样开启了,那意思是不对,他说:
“——你就像压力锅气阀上的铁帽子,携带热力的白气就一道道从你体内穿射,巨大的压力在你体内爆炸,从腔道里泄出,产生冲力。你屁股顶在火山口上,水烧开了,你就飞快的颠扑旋转,水烧干了,你就不自主地下沉。接着加水,烧水,你开始翻滚;喏,这就是你又在翻身了。”
他说得我直冒冷汗,我说行了,我知道噩梦是怎样的了,但我还是不懂噩梦为什么一点也记不住呢?
影子他举起手放在头上,我看不出他是在擦汗还是挠头发。
半晌,他慢吞吞道:“其实,我想早点和你讲的。”我有点发慌,早点讲,讲什么?
“噩梦最恐怖之处,并不在于形状,而是他的体积……”他举臂在空中围出一个巨大的圆,“有时候,它的体积太大,时间的列车也在里面循环。也就是说,在噩梦里,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凝滞了。”我似乎听见了口水的吞咽声,他又说到:“我原以为这次,噩梦已经被我带远了,我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好像时候的概念也不存在了。但是,”他显得很紧张,语速越来越快,“但是我忘了,我忘了时间在噩梦里是不运行的,忘了噩梦里也有虚假的宁静,忘了噩梦足够庞大让我忽略他的去向,一看到你我全明白了——原来我们一直在噩梦中!”
我惊呆了,这时周围的人全都悉悉索索地响起来,忽地,他们的脖子连着身子连着脚霎时扭过来正对着我,头却朝向原来的方向,影子身后有个家伙,身子和头几乎都断开了。我完全懵住,身体动弹不得。周围死一样的寂静。那些人的头开始缓慢地转动,平滑地好像在舞台的机械设备,没有一丝声响,均匀,沉重,就这么转动,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黑色口罩。等我回过神来,僵硬地朝四周打探,发现所有人都眼神麻木地死死盯住我。好像一道无声的指令下达,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摘下口罩,那时间,影子飞快地劈出手,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快跑!——”
我撒开腿,没命地往后跑,街上堵满了戴黑色口罩的家伙,我举手抵挡冲了进去。没想到,那些家伙像黑雾一样,竟从我的身躯间渗过去了。我只感到一股灼痛穿透过腹部,但脚步不停,红着眼睛决然往外冲。那些家伙移动得飞快,最骇人的是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依旧笔直站立,眼神麻木,鬼魅一般衔着我不放。我感到胸腔剧烈抽送着热汽,不停地冲过一个又一个黑影,但他们如同黑夜一样包围过来,每穿透一个黑影都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身体。我越跑越快,体内的灼痛快要把皮给烧化了。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渐渐地,我跑得太快了,黑影像高速列车旁的树一样不断闪过。我的肺剧烈燃烧,我开始咳出黑色的黏液,不清楚是血还是柴油。我忽然明白影子对我所说的,无论我跑得多快,无法超过时间的流速,而时间在噩梦中,如同静止。
那些黑影环绕着我飞舞,他们的瞳孔发白。他们终于褪下了他们的黑色口罩,我看见了,那些空洞的脸上笑意粲然。
我领悟了,只在一瞬间,我明白了逃离此地的方法。
我眼珠一转,放声大笑,我知道这一切将彻底被埋葬。我笑出泪,笑得干咳,胸腔像漏洞的风箱沙哑地吼叫,笑得四肢都快要散架,全身的关节咯吱咯吱响。那些蝙蝠般环绕着我的黑影也撕开嘴角笑出声来。我不再奔跑,手和脚都变得僵硬,但速度也不曾放缓,我也始并拢手脚飞快移动。我的眼珠也被笑声搅破,霎时间污染了整个眼睛,一片朦胧的灰色,然后汇聚,汇聚成极小一块,墨一样漆黑发亮的眼黑,几乎中间针眼大的瞳孔里,泛着苍白如蜡的光。
……
我醒了,一如既往的,脆弱不堪,像刚从铅水里捞出来。这种现象持续多久了?我努力回忆,昨天,前天,大前天,好像完全记不清楚,几十年了也有可能。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好似结束一场马拉松,面颊凹陷,眼神涣散。突然我觉得喉咙浮上来一阵恶心,趴下来,往水池里干呕,吐出一滩似黄似灰的口水,腥臭难当。太阳扎得我睁不开眼,想伸懒腰,但背痛的厉害,我只得弓下腰扶住水池一手揉搓。我目光一瞥,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深灰色的影子,那影子好像全身紧绷如弓,伸手往虚空里一劈。窗玻璃汇聚的阳光歪歪扭扭的,像一道闪电,正是被那影子投射出来,好不威风。怎想到我自己却如此狼狈,我看着那个影子发怔,努力地想找到些什么。
“做核酸了!今天可有的等呢。”屋里有人朝我喊道。
我轻轻眨了几次眼,是啊,今天又要做核酸。我直起身往屋里走去,睡得那么晚,今天的队伍,恐怕是绵绵无绝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