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王小波
查看话题 >写在王小波25周年祭
二零零六年,我在县城的席殊书屋里,买到一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我的精神家园》,白色的封面上是一个高大的人,目视前方,双手插兜——他的手可能有一排厄瓜多尔香蕉那样大,有一只脚跨出去一些,像在做稍息的动作,整个身子很舒展,我在听人讲故事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站姿。这个人就是王小波,我就是从那本书开始认识他。在那之前,我早就听说过他,有一段时间,报纸和杂志上时有发表怀念他的文章。一个作家,在离世将近十年以后,仍被文化界缅怀,想来是有其独到之处,这是引领我去认识他、了解他的初始。
那个时候,我父亲在学校里管理图书馆,托他的福,那几年我看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但要说阅读的乐趣,是从王小波开始的。彼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我的同学在看《读者》之类的杂志,最流行的作文书是“新概念作文大奖赛”,这些我也看,但看多了,就不免想要看点跟别人不一样的,王小波是个非常好的切入点。这是因为我想跟别人不一样,阅读虽然难说有高低之分,但有品味之别,我在别的书上没有获得思想和乐趣上的快感,我就要去追求这样一种阅读上的快感。因为没有,所以才要追求和谈论。
我看的第二本关于他的作品,是一部他的粉丝作品合集,这里面的文章参差不齐,很多都写到了性,看得我面红耳赤,又爱不释手。时隔多年,再想起那些文章,可能有些读者对他还是有误解,以为性才是像王小波致敬的主题。曾经有这样一种论调,说《黄金时代》是一部黄色小说,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该小说里充斥大量的性描写,不是为了谈论性,而是因为没有性。人饿的时候才会谈论吃的,道理是一样的。但我还是要说,在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年纪,粉丝们写的那些文章,我都爱看。
王小波陪伴了我青春最长的时光,我爱他,爱到去模仿他的文风。后来我才发现,模仿一个作家的行文风格不是难事,但要认清他的底色,这才是最难模仿的。王小波的底色,除了有趣,就是荒诞。有关这个,我可以讲一个故事。我们县城里曾经有个巨大的化工厂,这个工厂离我们家只有两三公里的距离,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平地起惊雷,一声巨响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我赶紧跑到外面大马路上,看到远处的化工厂腾起一股灰烟。我那时候虽然怕死,但也喜欢凑热闹,我循声跑向化工厂,快跑到化工厂的时候,我看到附近村子的房子上很多玻璃都被震碎了,无数人涌到街上,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人一边喊一边跑,说化工厂爆炸了。那是一起不大不小的生产事故,但不妨碍附近村子里的人前去讨要财产的赔偿和精神损失费,还有人声称被爆炸吓出了腰椎间盘突出,赶到医院住了下来。以我浅薄的经验来说,一个有安全隐患的化工厂存在,这个危害远大于爆炸,如果把化工厂当成摇钱树,那这种赔偿不要也罢。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荒诞的真谛。在往后的日子里,类似的荒诞不胜枚举。
我决定去寻找更广阔的世界,来逃离这种荒诞。而王小波首先幻化成了一把钥匙,帮助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我通过他,认识了卡尔维诺、罗素、杜拉斯……但这些伟大的作家,首先带给我的,却是困惑:我好像没有办法深入地去体会他们的思想和世界。
打个比方,王小波总在文章里赞扬杜拉斯的《情人》,夸这部小说有韵律感,以及那个开头,无限沧桑尽在其中。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我于是去找来这部小说来读,但读下来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尤其搞不懂这个开头,一个年老的女人,容貌备受摧残,怎么可以获得比年轻时更大的爱和注意?后来我得知这部小说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就去找来看,看完光记得梁家辉的屁股了……
同样的,王小波还推荐过卡尔维诺,但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我要读懂得我毕业出了社会以后。好在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特别好读,才没有让我忘记意大利的这个作家,才让我有勇气在认识这个作家多年以后,再去翻阅他的书,去理解到他讲的文字的“轻逸”,也因此叹息他那未完成的章节,这实在是世界文学的不幸。
年轻的时候,我们去读名著,很多时候只是读个表面,大致了解了这个故事的脉络和走向。等到阅历渐长,知识储备增加以后,再去看这些名著,读感就会发生变化,会去惊叹作者的构思和远见。比方说雨果的《悲惨世界》,我对这部名著的认识最早是源于安妮海瑟薇参演的电影,先是惊叹于演员的演技和歌技,再就是被故事所吸引,然后对其创作背景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这种认识又反过来帮助我更深一步地理解原著。
回过头来讲杜拉斯的《情人》,经历过发自内心对一个人的爱后,再去看那个开头,就能一下子读懂了。当然,阅读名著需要的不仅仅是爱,还有阅历。
我就是在这个过程里,重新认识了王小波。他是自由的骑士,也是勇敢的爱人。他从来不避讳谈论那些我们羞于拿上台面或者敏感的话题,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性少数群体、民族自信心、诚实和浮嚣,以及近年来谈论甚多的女权主义。他对女权主义的理解是直白且深刻的,那就是:
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高明。一个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亲,我也别无所求了。
在这个方面,人们应该放弃谈论主义,去获得追求的权利,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王小波写过很多话,被后世奉为圭臬,其中我最喜欢的却是他引用罗素的那句“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人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这两面合二为一,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要我来说,有趣是其次的,首先是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