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海

海,在各个地方是不一样的吧,就好像是不一样的人群,有的是着一袭华袍奔涌而来,像海族的贵人有纳百川的气度也有尊贵的气势;有的是一身素衣,卷着怨气的风捉摸不透。
我父亲的海,应该是后者。
2020年5月份父亲去的昌黎渔场,养虾,海参,捕鱼,抓海鲜。我们与他视频,他笑得跟个刚出门的孩子,挺好的,不用担心!海呢,给我们看看海啊。离这儿还有段距离呢。那你有时间去看海吗?哎呀,那咋没有,不远前儿,天天看。肩周炎行吗?那是不是潮啊,风挺大吧。哎呀,啥事没有!再没犯过。父亲的周围是水泥墙,夜晚黑压压的,我看见父亲的脸也是黑的。
许久,在父亲的抖音里,我看见了海。就像家乡的莲花湖,露出的部分还是很少,四周有一排排红盖白墙的房子,水里立着一排木头,应是下了渔网,还有远处的夕阳红。所见之处,尽是荒凉,却又熟悉。
想一想,那是打工啊,又不是旅游,怎会有梦幻的碧海蓝天?
父亲的海是真真切切的,和粗粝的大地,无名的群山一样,几乎被遗忘,不被看见,然而却又无处不在,大连,青岛的海是盖着一身闪亮的霞帔而来,它则是那霞帔的边角料,没有那容量,亦失去了光芒。
父亲一直不闲着,翻腾海鲜,邮寄给我们,一大袋子,都是他扒干净后邮来的。今年春天,他又换了地方,时间看样子是充裕一些,他就去赶海,视频时常兴奋地说今天又挖二十来斤海鲜!挖了两个来小时!最近海风大了,今天穿雨衣出去挖的,又卖了不少钱。
最近,我们视频,是我教他在网上申请第三代社保卡,我教他在一个软件上申请,输密码的时候,父亲不会了,是他的姓名全拼,父亲不熟悉拼音了,看不清手机键盘上的小字母,不会切换大小写。我看着父亲,我怕他着急,不敢催促他,他并不看我,只是专注地输密码,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他带着老花镜,咪咪着眼睛,像个刚刚学字的小学生。他脸上的皮肤发皴了,颜色像锈,颧骨的位置还有些红,一看就是海风吹出来的,头发里看出了白色发茬,父亲老了啊。
他输了三次了,小声地埋怨都对啊,怎么错误了呢,你给我写的不对吧。我让他把写下来的字母发给我看看,我看到父亲写下的字母,一笔一画,很认真,a写得就像手机里的字母,拐一个小帽子似的,我看了很久笑了,爸,你写得都对!爸,可能是系统的事,你别着急了,明天找个年轻人给你整整。父亲这边应声着,却又埋头输着。我就陪着他整,爸,流量够不够。够了,125个G呢,使不完的使。父亲还是没有输对,不整了,明天再说吧。我说好,那就挂了。父亲没有挂,我看着他还是眯着眼睛,脑袋左右晃着,应该是一边瞅着纸,一边瞅着手机,我就这么等着他,反复了几次,他泄气了,我劝他别闹心,没事,我有点后悔干嘛非逼着他学呢,不会就是不会了,又怎样呢。
父亲一年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变化着。时间,辛劳,都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每个人的肌肤。
还有这海风,已经不像父亲刚去时候那样好客,它变得就像强盗一样,日复一日地,呼呼地袭击父亲的窗子和身体。
我只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自欺欺人,和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