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公憶舊

冒效魯先生的憶舊文章還有一篇《憶傅雷》也很好。我甚至覺得總體上來看比楊絳先生那一篇還要好些:
“一九七三年在囗囗‘折戟沈沙’後。我在相隔十四年後又來到了孩子們出生地--上海。很多闊別多年的老友聞我歸來都從郊區或市區老遠的地方特地趕來看我。使我深深體味到杜甫的兩句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美村三首》其一。這兩句寫深夜合家秉燭對坐。暢敘別情的景況)。頗有‘重逢似隔生’之感。這種感情又喜又悲。喜的是久別重逢。悲的是好多過去極熟悉的相知。有男有女。有老有青。有好多位今天確知是被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死的。其中就有我居滬期間經常見面的傅怒安兄夫婦在內。
那年以及後來一九七六年和今春。每當偶然地走過江蘇路他們故居前的馬路行人道上。不禁油然黯然地有惘惘淒惻之感。面對灰白牆壁上血紅的殘陽斑點。成片襯托出黃昏黯淡的色調。往事如煙颺空而降。掠過蒙蒙的塵霧。有時夾雜著雨絲風片。拍打在我的臉頰上。使我猛地想起這位直諒多聞的諍友。
在我和他交往中。我那時還剛開始試譯瓦卓夫的短篇小說。文筆是那樣笨拙。文白雜糅。這些譯稿曾經讓老傅密密麻麻地用紅墨水筆加以潤飾修改。上面朱墨斑斑。可見他仔細看過。正好說明他為我譯稿所耗心血。後來老傅還問我的朋友。為什麼不見怪⋯⋯竟說我有什麼‘雅量’呢。在十多年前全部稿子都遺失了。他常怪我為人校稿先是有滌垢衣之癖(語本伏爾泰)。
我和傅雷是一九四七年在北平由錢鍾書介紹認識的。那時我住在王府井大街的一間閣樓上。很孤獨。窗外可以眺見故宮的箭樓。不無思古之幽情。承蒙他夫婦翩然蒞止。我因朋友之介。當然陪他賢伉儷逛了東安市場。瀏覽了廠甸的舊書鋪和古玩鋪。特地逛了一次北海公園。
他夫婦可能頭一次到北都做客。住在北京飯店⋯⋯他和我說起這是法國式的旅館。我對此一竅不通。也毫無興趣。只好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下。說什麼稱HOTEL DE PEKIN是法國人開的嘛。解放後多少年在文史資料叢編。才看到有關北京飯店變遷的詳細記載。深感成為嚮導真不夠格。許多燕都掌故春明夢華。實際上是一無所知或所知甚少。儘管我出生在北京。十來歲時又在此讀書。平時騎自行車驅遍九城。大大小小的胡同。卻原來是個‘欲往城南忘城北的’蒙昧之人呀。”

尤其這最後北平交遊的段落。真是搖曳多姿。情景交融。說起傅雷先生的滬上故居。我也算是去瞻仰懷思過一回的。那一年冬天認識長久卻從未見面的錢老師一早帶我們去吃生煎和小餛飩。雖然昨晚吃過一回。但仍然覺得味道好。不油膩。出來之後便開始盧灣思南半日游。
這一片都是所謂歷史文化保護街區。錢老師自小在這一帶逃課閒逛滿街跑。有點兒像阿城停課泡琉璃廠舊書店一樣。跑著泡著知識體系和觀念意識便和常人不同。
於是輕車熟路進入了晚清民國的時空裏。大大小小的名人故居便藏在這些外表相似的石庫門房子裏。從孫中山蔣介石吳稚輝。到陳獨秀柳亞子葉楚傖。再到徐志摩傅雷林風眠。真是應接不暇。
尤其興奮的是。看到傅雷先生的舊居。便自然而然地想要起當年他們夫婦和錢鍾書夫婦。宋淇。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的文人聚會。更偶然地因素下。知道了錢先生的舊居亦即是寫《圍城》的所在。雖然未能拜謁。卻有別樣的欣喜。
錢先生那樣的智性小說或者說知識分子小說其實也飽含世情人性。盡管他閱世不一定深。洞察力來自天性和閱讀似乎更多一些。如今再讀宋以朗的《宋淇傳奇》和楊絳先生的回憶文章。夏氏兄弟的通信。就更有親切感。
午飯錢老師帶去麒麟宮酒家。店不大名氣不小。上海本幫菜燒得好。響油鱔糊。草頭圈子。松鼠鱸魚。薺菜羹。終於體會到了上海菜的甜。席間聽錢老師講他的家族舊事。亦是百年來驚心動魄的縮影。
飯後驚喜地發現。網路上已買過好些書的犀牛書店就在附近。店主小莊亦在店中。於是前去拜訪。前一段從他手裏買回精裝合訂本的《詞學季刊》。是念茲在茲多年的書。品相很好。可惜不能抱著厚重的舊雜誌來此歸省。不過少不得還要請些書冊回去吧。進到店裏。果然書如青山常亂疊。有如入寶山邁不動步的貪念。
從回憶中抽神回來。如今的滬上正卡在很奇怪的關隘之中。雖然是近前的事卻看不分明。不知道為何一步步演進成如今的局面。欲往不得。亦只能遙望諸君平安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