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雷蒙德·卡佛《请你安静些,好吗?》 Will You Please Be Quiet,Please?】

★生活太难了,问题太多了,没完没了。请你安静些,好吗?
★失业,失眠,失婚,破产,外遇……直击普通人生活中的困顿时刻
★“美国的契诃夫”。美国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德·卡佛)首部短篇集
★《怎么了?》《把你的脚放进我鞋子里试试》《你是医生吗?》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
★《请你安静些,好吗?》入选《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选》,是我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事件。——雷蒙德·卡佛
★深刻影响中国作家的创作与价值观,苏童、格非、李敬泽、梁文道、止庵、苗炜等力荐!
★李健、五条人的书单里都有卡佛!
★内文全新校译。克莱因蓝特种纸,专色银双封设计,随书附赠贴纸。疲惫的生活也能闪闪发亮!


《请你安静些,好吗?》为卡佛文学创作的处女作,为其第一本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短篇小说集。它于1976年在美国出版,并于1977年被题名国家图书奖。
卡氏风格的奠基之作,为其一生的创作主旨设定基调。此书的主题为卡佛一生的创作宗旨的原型:旨在刻画平凡人生活中的困顿,对生活的困惑,以及被现实残酷打击后的束手无策。对平凡读者而言,卡佛的作品值得一再阅读之处则在于它与普通人的生活是如此贴近。平凡的生活也能发出微光。
卡佛曾说过:“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在这本短篇小说里,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片段。它写的完全不是冒险奋战的英雄人物,而是我们身边毫不起眼却终日陷在生活琐事、人际关系难题里的小人物。卡佛以极简的文字,将生活中最不起眼的时刻写得朴实而暗含张力,他的风格影响了当今许多名家。


【作品名称】:请你安静些,好吗(Will You Please Be Quiet,Please?)
【丛书名称】:新经典文库:雷蒙德·卡佛作品
【作 者】:[美]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
【译 者】:小二
【出 版 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2-1
【页 数】:320页
【I S B N 】:9787544299954
【定 价】:¥ 59.00
【目 录】:
肥
邻居
主意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你是医生吗?
父亲
没人说一句话
六十英亩
阿拉斯加有什么?
夜校
收藏家
你在旧金山干了什么?
学生的妻子
把你的脚放进我鞋子里试试
杰瑞、莫莉和山姆
亲爱的,这是为什么?
鸭子
这个怎么样?
自行车、肌肉和香烟
怎么了?
信号
请你安静些,好吗?


【相关评论】:
《请你安静些,好吗?》给人一种飙车般的感觉。雷蒙德·卡佛通过写作稍稍拯救了自己,我们也往往会获得些许拯救。这大概就是全世界读者热心阅读卡佛作品的理由之一。
——村上春树
这本书中,卡佛先生的措辞准确而富有暗示性,它们潜入了读者的想象力,唤起了惊人甚而令人羞耻的期待。
——《纽约时报书评》
他那清晰、冷硬的语言是如此准确,我们从中读出的东西往往使我们战栗。
——《芝加哥论坛报》



【作品简介】:
现在他有了外遇,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想继续下去,但也不想就此罢手:暴风雨来临时,没必要把船上所有东西都扔到海里去。
他在顺水漂,他知道自己在顺水漂,至于会漂到哪里,却猜不出来。但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所有事情的掌控。所有事情。
再有,就是头上那个小秃斑,他已经在考虑换一种发型。
他该拿自己的生活怎么办?他想知道。
《请你安静些,好吗?》是20世纪重要的短篇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第一部小说集,是这位“改变小说走向”的大师的文学起点。失业,失眠,失婚,破产,外遇,一团乱麻的生活……卡佛以极简却精准的文字,将普通人的种种生活境遇写得朴实而暗含张力。生活的疑问常常没有答案,但我们会在书中看见自己,也看见一位伟大作家的起航。



【作者简介】: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作家,擅长以精炼冷峻的笔法呈现生活背后的巨大沉默与种种隐而不露的情感,被誉为“极简主义风格大师”。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大教堂》,诗集《我们所有人》等。





【作品阅读】:
·南海出版公司·2022版·[美]雷蒙德·卡佛 著 小二 译·《请你安静些,好吗?》·
肥
我坐在朋友丽塔家里,边喝着咖啡抽着烟,边和她说这件事。
下面是我跟她讲的。
那是个清闲的星期三,荷伯把这个肥胖的男人带到我这里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肥的人,尽管他看上去挺干净,穿着也够得体。他身上所有东西都很大。但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手指。我停下来照料他邻桌的一对老夫妇时,首先便注意到他的手指。它们看上去有常人手指的三倍大——又长、又粗,像奶油做的。
我还得照顾其他桌的客人,一桌是四个做生意的,非常难伺候。另一桌是三男一女,再加上这对老夫妇。利安得已经给胖子倒好了水,我过去之前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拿主意。
晚上好,我说。可以为您服务吗?我说。
丽塔,他块头很大,称得上巨大。
晚上好,他说。你好,可以,他说。我想我们可以点餐了,他说。
他的这种说话方式——很奇怪。你也这么觉得吧。他还经常发出些轻微的喘息声。
我想我们先来个凯撒沙拉,他说。然后来碗汤,多配些面包和黄油,如果可以的话。羊排,我想不会错,他说。烤土豆加上酸奶油。我们待会儿再考虑甜点。非常感谢,他说,然后把菜单还给了我。
天哪,丽塔,那些手指头啊。
我快步走进厨房,把单子递给鲁迪,他接过单子时做了个鬼脸。
你知道鲁迪,他上班时就那个德行。
我从厨房出来时,玛戈——我和你提到过玛戈吗?就是追鲁迪的那一个?玛戈对我说,你的胖子朋友是谁?他真是肥得可以。
这只是一部分,我觉得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是在他的桌上做的凯撒沙拉,他一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边给面包片抹黄油,把抹好的放在一侧,在这期间他一直发出一种咝咝的喘气声。结果,我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搞的,一下子打翻了他的水杯。
真对不起,我说。当你匆匆忙忙时往往会这样。真的很抱歉,我说。您没事吧?我马上让服务生过来收拾干净,我说。
没事,他说。没关系的,他说,喘了口气。别担心,我们不介意的,他说。我去找利安得时,胖子还冲我微笑并挥挥手,回来给他上沙拉时,我看见他把面包和黄油都吃光了。
过了一会儿,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而他已经把沙拉吃完了。你知道这些凯撒沙拉的分量有多大吗?
你真好,他说。面包太好吃了,他说。
谢谢您,我说。
嗯,太好了,他说,我们说的是实话。我们并不总是这么爱吃面包的,他说。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问他。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您,我说。
他不是那种你会轻易忘掉的人,丽塔窃笑着插了一句。
丹佛,他说。
尽管有点好奇,我没再说什么。
先生,您的汤一会儿就好,我说着,走到四个生意人那桌做了点扫尾工作,非常难伺候。
给他上汤的时候,我发现面包又没了。他正把最后一片往嘴里送。
相信我,他说,我们不是每次都这么个吃法的。喘气。请你原谅我们,他说。
别担心,我说。我就喜欢看人享受自己的食物,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可能是吧。喘气。他理了理餐巾。然后拿起勺子。
天哪,他可真够肥的!利安得说。
他也没办法,我说,闭上你的嘴。
我又放了一篮面包和一些黄油。汤怎么样?我说。
谢谢,很好,他说。非常好,他说。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唇,又轻轻抹了抹下巴。是这儿本来就热还是我的原因?他说。
不是啦,这儿本来就热,我说。
也许我们应该把外套脱了,他说。
请便,我说。舒服最要紧,我说。
说得对,他说,说得非常对,他说。
但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仍然穿着外套。
我的两大桌客人已经离开了,那对老夫妇也走了。地方一下子空了下来。等我给胖子送上羊排、烤土豆和更多的面包、黄油时,他是唯一的客人了。
我在土豆上放了很多的酸奶油。在酸奶油上撒了些咸肉末和细香葱。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和黄油。
一切都还好吧?我说。
好,他说,喘气。棒极了,谢谢你,他说,又喘了几口。
请慢用,我说。我打开糖罐的盖子,向里看了看。他点着头,在我离开前一直看着我。
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是在找些什么。但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那个大肚皮怎样了?他会让你跑断腿的,哈里特说。你知道哈里特。
甜点,我对胖子说,我们有特制的绿灯笼,就是加了调味汁的布丁蛋糕,有乳酪蛋糕、香草冰激凌,还有菠萝雪葩。
我们没耽搁你吧,有没有?他说,喘着气,看上去有点担心。
没有没有,我说。当然没有,我说。慢慢来,我说。您先想着,
我去给您添点咖啡。
那我们就照直跟你说吧,他说。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我们想要特制甜点,但我们还想要一碟香草冰激凌。如果可以的话,上面加一滴巧克力糖浆。我们跟你说过我们饿坏了,他说。
我去厨房查看他的甜点。鲁迪说,哈里特说你从马戏团弄来个胖子,是真的吗?
鲁迪已经把他的围裙和帽子脱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鲁迪,他是很胖,我说,但这不是全部。
鲁迪只顾哈哈大笑。
看来她对肥胖的玩意儿感兴趣,他说。
最好小心点,鲁迪,刚走进厨房的乔安妮说。
我有点吃醋了,鲁迪对乔安妮说。
我在胖子面前摆上特制甜食和一大碗香草冰激凌,把巧克力糖浆放在旁边。
谢谢你,他说。
别客气,我说——我突然有点感动。
信不信由你,他说,我们不是每天都这么个吃法的。
我,我吃呀吃呀还是吃不胖,我说。我倒是想增点重量,我说。
千万别,他说,如果我们有其他选择的话,别这么做。但是没有选择。
接着他拿起勺子,继续吃。
然后呢?丽塔说,点着一根我的香烟,把椅子朝桌子拉近了点。
故事变得有趣了,丽塔说。
完了。没别的了。他吃完甜点就走了,然后我们俩就回家了,我和鲁迪。
真是头肥猪,鲁迪说,像他平时累了那样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只是笑了笑,接着看他的电视。
我烧上泡茶的水,去冲了澡。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想着如果我有了孩子,其中一个变得那么胖,会怎样。
我把水倒进壶里,摆好杯子、糖罐和奶,端着托盘来到鲁迪面前。他好像一直在想这件事。鲁迪说,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胖子,是两个,非常胖的家伙。天哪,他们是胖墩。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肥猪”,这是其中一个孩子唯一的名字。我们都叫他“肥猪”,那个小孩就住在我隔壁,是我邻居。另一个孩子是后来的,他的名字就叫“站不稳”。除了老师以外大家都叫他“站不稳”。“站不稳”和“肥猪”。我要是有他们的照片就好了,鲁迪说。
我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我们坐着喝茶,很快我就起身去睡觉了。鲁迪也站了起来,关了电视,锁上前门,开始解衣扣。
我一上床就移到床沿,面朝下趴在那儿。但鲁迪关灯上床后,马上就动了起来。虽然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我还是翻过身来,并稍稍放松。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爬到我身上后,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胖。我觉得自己肥胖无比,胖到鲁迪就像个小不点一样,几乎从那儿消失了。
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丽塔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感到沮丧,但我不想和她说这个。我已经跟她说得太多了。
她坐在那儿等着,优美的手指拨弄着头发。
等什么?我想知道。
现在是八月。
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


雷蒙德·卡佛是美国20世纪下半叶最具盛名的短篇小说家,其小说因以极简的文字,反映美国中下阶层人民生活的现实主义主题而受到读者的喜爱。自1776年以来,美国人对美国梦深信不疑,认为只要坚持努力奋斗便可以获得财富,过上好生活,而非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和他人的援助。与之相反,卡佛的小说以美国社会蓝领阶层的小人物为主人翁,将美国普通民众的真实生活展现在大众面前。小说中没有通过个人奋斗最终获得成功的励志故事,多数充满了美国底层民众的痛苦,挣扎,迷茫和绝望,彻底打破了美国人心中的美国梦。因此卡佛被称为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
《肥》发表于1971年,收录在雷蒙德·卡佛的作品集《请你安静些,好吗?》,处于卡佛早期与中期小说的过渡时期。一方面,《肥》是卡佛双层叙事结构作品的代表作,改变了以往小说的单一叙事视角;另一方面,发表于1971年的《肥》通过故事的叙述,在主题上已经崭露出小说主人翁和卡佛渴望改变现状,寻找期待中的自我的生活态度。
小说《肥》的第一叙述层是隐藏作者即卡佛讲述“我”为“我”朋友丽塔讲述在餐厅为一位肥胖客人服务的故事。第二层叙事层是“我”的讲述,“我”是故事的亲身经历者和故事的讲述者。双层叙事结构使读者可以从第三视角对小说进行文本解读,品味存在于双层叙事下的叙事疗法。
小说《肥》中的“我”是一名餐厅招待,美国典型的蓝领阶层,日复一日做着餐厅招待的工作,经济拮据。一天在工作的餐厅中,“我”负责给一位肥胖的客人提供服务,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在朋友丽塔的公寓跟丽塔讲述这一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叙事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在跟朋友丽塔讲述故事的过程中,重复提到肥胖客人的衣着,语言。“我”的眼中肥胖客人“干净,穿着考究”;当我不小心打翻了肥胖客人的水杯并不断道歉时,客人说:“没什么,没关系,别担心,不要介意”;“我”去找同事过来清理时,肥胖客人一直“微笑和招手”;“我”准备给肥胖客人点甜点的时,他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下班时间。”这些重复讲述的话语,在“我”看来都代表着肥胖客人良好的教养,或者代表着肥胖客人所代表的经济基础优渥的阶层的良好教养。小说在“我”的叙述中,两次重复提到“我”心态的变化。首先在“我”给肥胖客人端上烤土豆,客人跟“我”道谢之后,“我”感到“现在我在追逐某种东西,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其次,在我给客人端上甜点,客人道谢之后,我感觉“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这种“我”在叙事的过程中陈述的变化可以看作“我”在接触了肥胖客人之后,受到客人良好举止的影响,受到客人所代表的优越的社会阶层的影响,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产生了要改变现有生活状况地想法。小说最后,丽塔等我讲下去,“我”内心在问“在等什么呢?”现在是八月,我的生活即将发生改变,“我”能感觉到。“在等什么呢”有双层含义,既是表达“我”已经不想跟丽塔继续交流下去,也表达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出改变。由此可见,叙事使“我”强烈意识到了寻找期待中的自我的必要性。
叙事唤醒女性身份认同。“我”在跟朋友丽塔讲述故事时,几次提到了“我”与丈夫的关系,与餐厅同事的关系。当“我”在厨房把肥胖客人的点餐单交给丈夫鲁德时,“我”对朋友丽塔说:“鲁德板着脸接过去,你知道,鲁德工作的时候总是这样。”“我”跟丽塔介绍同事玛戈时说“我跟你提过玛戈吧?说过她在追鲁德吗?”鲁德嘲笑肥胖客人,我替客人讲话时,鲁德只是笑,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跟其他同事说:“看来她对这个胖子不错。”同事乔安妮拿此事开玩笑说:“鲁德要当心啊!”鲁德回应乔安妮:“我都嫉妒了”。
通过以上语言我们可以看到,“我”在与丈夫的两性关系中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地位的。丈夫可以跟我“摆”脸色,同事可以不顾及“我”的感受追求丈夫,丈夫不尊重“我”的客人,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儿。这种长期以来缺失的女性自我身份的认同通过肥胖客人的故事被唤醒。在我给客人端上甜点时,客人说谢谢,并对自己这么能吃表示不好意思。“我”说:“我不停地吃,确总是胖不起来。”我的回应可以看作对长期缺失的渴望做出改变的力量的渴望。
晚上回到家,睡觉时“我”躺在床的一边,鲁德准备与“我”亲近时,虽然“我”不情愿,“我”的最初反应仍然是迎合他。但就在这时,“我”发现“我”变胖了,变得非常非常胖。与“我”的肥胖相比,鲁德变得非常渺小,渺小到几乎看不到。由此可见,在故事的叙述中,“我”意识到了婚姻存在的问题,女性自我身份认同被唤醒,决定要做出改变。
卡佛作为第一叙事层的隐藏作者,向读者讲述了餐厅招待“我”在朋友丽塔的公寓跟丽塔讲肥胖客人的故事。卡佛创作早期,经济拮据,生活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1957年,19岁的卡佛与16岁的玛丽安结婚,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从此卡佛和妻子开始了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努力养家的生活。卡佛做过药店的送货员,副食品店员工,锯木工人,图书馆管理员,医院门房,教材编辑(卡佛第一份白领工作),广告经理等。卡佛的前半生与家人没有固定的住所,身心疲累,拮据的经济状况带来的压力使卡佛像其父亲一样染上了酗酒的习惯。酗酒给卡佛的婚姻、工作和写作造成了不良影响,卡佛一直想戒酒,但是在写《肥》的1971年,并未戒酒成功。
叙事中的酗酒焦虑宣泄。处于第一叙事层的隐藏作者即卡佛本人通过书写《肥》这一故事映射了自己的生活。卡佛的心中一直留有父亲酗酒的阴影,他回忆童年在车站等父亲,父亲有时却外出喝酒不回家,卡佛回忆说“(父亲喝酒不回家时,)我仍然记得当母亲、我和弟弟坐下来吃晚餐时,餐桌上弥漫的悲伤与绝望。”成家后,卡佛与其父亲一样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小说中肥胖客人特别能吃的尴尬映射了卡佛酗酒的尴尬。卡佛刻画的肥胖客人这一人物,在餐厅屡次解释平时并不是这种吃法。小说中出现了几处肥胖客人重复解释的表达,如:“面包很好吃。我们以往并不会吃这么多”;“相信我,我平时不这么吃的”;“信不信由你,我们不总是像这样吃的。”通过这些表达,我们可以看出肥胖客人因为吃了太多食物而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所以见到“我”过来送食物时,总是要解释一番。同时文中多次提到肥胖客人吃得非常快,对吃上瘾:“当我把沙拉端上来的时候,我发现肥胖客人吃完了他所有的面包和黄油”;“我给他拿来更多的面包时,他已经吃完了所有的沙拉”;“汤端上来的时候,面包又被吃光了。”显而易见,这种不节制,将会使肥胖客人变得越来越胖,损害其身体健康。但肥胖客人没有做出改变,并且说:“如果我们有选择的话,不会吃这么多,但是我们没有选择。”结合卡佛自身的经历,可以发现,肥胖客人对食物上瘾的无奈恰恰代表了卡佛对酒的渴望和酗酒的无奈。卡佛借肥胖客人之口宣泄自己酗酒的焦虑,明知是一定要摆脱的恶习,却因为做不到而给自己的酗酒寻找一种“没有选择”的借口。这里的叙事正是作者卡佛对自己酗酒焦虑的宣泄。
叙事中渴望他人的理解。经济的拮据与酗酒使卡佛在现实生活中自信心受到打击。在第一层叙事中,隐藏的作者卡佛描述了餐厅服务员“我”对肥胖客人外貌及食量的吃惊,但在面对肥胖客人的尴尬和同事们对肥胖客人的嘲笑时,“我”的回应却表现出对肥胖客人的理解与尊重。这种理解与尊重正是卡佛在这一人生阶段极其渴望的。文中多次出现卡佛对“我”的内心情感的描述:“这位肥胖客人是我见过的最胖的人”;“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是普通人的三倍,又长、又厚、又肥”;“丽塔,他很胖,我的意思是真的很胖”;“丽塔你知道那么一大份凯撒沙拉”;“他不是那种让人容易忘记的人。”卡佛这些对“我”的内心重复的描述说明“我”真实的情感中也认为肥胖客人很胖并且食量惊人。然而卡佛刻画的“我”却表现出了理解与尊重。首先,面对肥胖客人的尴尬,“我”始终表现出理解和支持,文章中多次出现“我”说的话:“请不要那样想,我喜欢看客人享受食物。”给客人端上烤土豆时,“我”在他的烤土豆上加了很多酸奶油,我撒了咸肉末和细香葱在酸奶油上,又拿了一些面包和黄油给他。肥胖客人担心时间太晚耽误了我的下班时,我说:“一点都没有,不急,慢慢看,我再去拿点咖啡。”其次,面对餐厅的同事们对肥胖客人的嘲笑,“我”的回应也表现出了“我”对肥胖客人的尊重。同事利安得说:“天呢,他这么胖。”“我”回应:“这事他没办法控制,不要再说了。”同事哈里特说:“你的胖客人怎么样了?要让你忙断腿啊。”面对哈里特的嘲笑,“我”没有回应。“我”去厨房看肥胖客人的甜点时,鲁德说:“哈里特说你今晚招待从马戏团出来的胖子,真的吗?”“我”说:“鲁德,他是胖,但这只是一方面。”卡佛反复叙述的这些表示理解与尊重的话语和态度正是其在现实生活中所需要的。
叙事中对交流的渴望。卡佛早期的小说在描述美国的蓝领阶层生活时,屡次描述了底层民众生活中交流的缺失。这种交流的缺失在小说《肥》中多次出现。首先卡佛刻画了“我”与朋友丽塔之间的交流困境。在“我”故事快讲完的时候,朋友丽塔对故事产生了兴趣,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显然,丽塔关注的跟“我”不一样,丽塔关注的是客人的胖,而“我”关注的则是这个经历带给“我”的变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说“没有其他了,他吃完甜点就离开了。”小说最后,丽塔说“这真是个有趣的故事。”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丽塔并没有听懂我讲的故事,“我”感到很沮丧,不打算再往下讲了。丽塔坐在那里等待我讲下去,精致地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这些情节的刻画正好符合了卡佛早期小说中人物交流困境的特征。其次“我”与鲁德回到家之后,鲁德讲了他童年时的一位肥胖同学的故事,鲁德说不记得同学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胖子”。“我”听到鲁德这样说,“无话可说”。卡佛刻画的这个情节显示了婚姻中双方交流的失败。然而与卡佛早期的小说不同的是《肥》并没有止于此,而是在故事的结尾以“我”变胖这个隐喻预示着第二层叙事中“我”将做出改变的决心,同时也预示着第一层叙事中卡佛将做出改变的决心。我们通过卡佛自身的经历可以看出,创作中期,卡佛的生活和心态确实发生了积极的变化。
卡佛早期的小说,对主人翁的描述中处处充满了交流的困境与缺失,生活的失败与绝望。发表于1971年的《肥》使用双层叙事方式讲述餐厅招待“我”为肥胖客人提供服务的故事。在双层叙事中仍然可见卡佛早期小说中的主题即人物的无助,交流的困境,女性自我意识的缺失。但是,《肥》通过双层叙事已经赋予了主人翁“我”改变现状,寻找期待中的自我的勇气。同时作者卡佛通过故事的叙述也映射了自己准备改变现状,追求期待中的自我的决心。因此《肥》可以看作卡佛小说从早期到中期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




·南海出版公司·2022版·[美]雷蒙德·卡佛 著 小二 译·《请你安静些,好吗?》·
你是医生吗?
听到电话铃声,他穿着睡衣拖鞋从书房里跑出来。十点多了,肯定是妻子打来的。她外出时每晚都打电话回来。总是这么晚,在喝过几杯以后。她是做采购的,这一周她都在外出差。
“喂,亲爱的。”他说。“喂。”他又说了一遍。
“你是谁?”一个女人问道。
“哎,你是谁?”他说,“你打的是哪个号码?”
“等一下,”女人说,“273-8063。”
“这是我的号码,”他说,“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不知道。我下班回来后看见的,写在一张纸条上。”女人说。
“谁写的?”
“不知道,”女人说,“我猜是那个保姆写的,肯定是她。”
“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他说,“这是我的号码,是不公开的。你要是把它给扔了,我会很感激的。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女人说。
“还有别的事吗?”他说,“不早了,我还有事。”他不想显得失礼,只是有点害怕去冒这个险。他在电话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我并不是有意唐突的,只是想说时间不早了。我有点担心,你怎么这么巧就有了我的号码。”他脱了拖鞋,开始按摩自己的脚,等她回答。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在一张纸条上发现的,纸条上别的都没写。明天见到安妮塔,就是那个保姆,我会问她的。我并不是想打扰你,我只是刚看见这张便条。下班后我一直待在厨房里来着的。”
“没什么,”他说,“忘了这件事吧,把它扔了就行了,忘了它。没事,不用放在心上。”他把听筒从一个耳朵移到另一个耳朵。
“您听上去像个好人。”女人说。
“像吗?嗯,你真客气。”他心里知道该把电话挂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哪怕是自己的声音,都让人有种愉快的感觉。
“哦,像,”她说,“我听得出来。”
他把脚放了下来。
“冒昧地问一下,怎么称呼您?”她问道。
“我叫阿诺德。”他说。
“名字呢?”她说。
“阿诺德就是我的名字。”他说。
“哦,对不起,”她说,“阿诺德是你的名字,那么尊姓呢?阿诺德?你姓什么?”
“我真的要挂了。”他说。
“阿诺德,看在上帝分上,我叫克莱拉·霍尔特。该称呼你,阿诺德什么先生?”
“阿诺德·布赖特,”他说,很快又补充道,“克莱拉·霍尔特,很好。但我真的该挂了,霍尔特小姐,我在等一个电话。”
“对不起,阿诺德,我不是有意占用你的时间的。”她说。
“没关系,”他说,“和你聊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么说,阿诺德。”
“可以等一下吗?”他说,“我得去找个东西。”他去书房拿了支雪茄,用书桌上的打火机慢慢点着,再摘下眼镜,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照了照。当他拿起话筒时,他有点担心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
“喂,阿诺德。”她说。
“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把电话挂了。”
“哦,怎么会。”她说。
“说到你有我的号码这件事,”他说,“我觉得没什么,把它扔了就行了。”
“我会的,阿诺德。”她说。
“好的,那么我该说再见了。”
“当然,”她说,“那么再见吧。”
他听见她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阿诺德,你觉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面谈谈吗?就几分钟?”
“恐怕不行。”他说。
“就几分钟,阿诺德。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和一切的一切。对此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阿诺德。”
“我是个老头子。”他说。
“哦,你不是。”她说。
“真的,我很老了。”他说。
“阿诺德,我们能找个地方见见吗?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事,还有些事没对你讲。”这个女人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喂?”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准备上床时,妻子来了个电话,他听得出来她有点喝醉了。他们聊了一会儿,但他没有提刚才的那个电话。后来,在他铺床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喂,我是阿诺德·布赖特。”
“阿诺德,很抱歉电话给挂断了。我刚才说了,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见一面。”
第二天下午,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一阵电话铃声。他丢下公文包,没顾上脱下外套、帽子和手套,便一步跨到桌前,拿起了话筒。
“阿诺德,很抱歉又来打扰你,”那个女人说,“但你今晚九点或九点半左右务必来我家一趟。你能为我这么做吗?阿诺德?”
听见她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心动了一下。“不行。”他说。
“求你了,阿诺德,”她说,“很重要的事,不然我不会求你的。谢丽尔得了感冒,我现在担心她会传染给儿子,今晚我离不开。”
“你丈夫呢?”他等着。
“我没结婚,”她说,“你会来的,是吧?”
“我没法保证。”他说。
“我求你来一趟。”说完,她飞快地给出她的地址,把电话挂了。
“我求你来一趟。”他重复了一遍,手里还拿着话筒。他慢慢脱掉手套和大衣,觉得自己应该小心点。去盥洗室洗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发现自己还戴着帽子。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去见她。他脱了帽子,摘下眼镜,用肥皂洗了洗脸,又检查了一遍手指甲。
“确定是这条街?”他问司机。
“是的,那栋房子就是。”司机说。
“往前开,”他说,“这条街到头了放我下来。”
他付了车费。那栋房子的阳台被高层窗户里漏出来的光照亮。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盆和一些零散放置的户外家具。其中的一个阳台上,一个穿着汗衫的大汉靠着栏杆,看着他向大门走去。
他按了一下写着“克·霍尔特”的牌子下方的按钮,蜂鸣器响了一下,他退回到门口,走了进去。他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上一级都要停一下。他想起了卢森堡的那家旅馆,多年前他和妻子在那儿爬过五截楼梯。他感到侧面突然一阵剧痛,他在想象他的心脏,想象他的腿被折断了,想象他重重地摔到楼梯的底层。他掏出手拍,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等着心跳慢下来。
他往过道尽头看了看,公寓里很安静。来到她的门前,他脱了帽子,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胖胖的穿着睡衣的小女孩。
“你是阿诺德·布赖特?”
“对,是我,”他说,“你妈妈在家吗?”
“她说让你进来,她让我告诉你她去药店买止咳糖浆和阿司匹林了。”
他关上身后的门。“你叫什么?你妈妈告诉过我,我忘记了。”
见小女孩不说话,他又试了试。
“你叫什么来着?是叫雪莉吧?”
“谢丽尔,”她说,“谢——丽——尔。”
“是是,我想起来了。不过,你得承认,我说的也差不多。”
她坐在房间一头的垫子上,看着他。
“你生病了,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
“没生病?”
“没有。”她说。
他四下看了看。房间被一盏金色的落地台灯照亮,灯杆上面固定着一个大烟灰盘和一个放杂志的架子。远处靠墙的一台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后面的房间。火炉烧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咖啡桌上放着发卡和发卷,沙发上扔着一件粉红色的浴袍。
他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抬头看了看厨房和厨房与阳台之间的那道玻璃门。门没有关严,他想起了那个穿汗衫的大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妈妈出去有一会儿了。”女孩说,她像是突然醒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帽子,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她说:“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一个瘦小苍白、脸上有雀斑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个纸袋子。
“阿诺德,见到你真高兴!”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显得有点拘束。她抱着纸袋子,一边奇怪地摇着头,一边朝厨房走去。他听见橱柜的门响了一下,孩子坐在垫子上看着他。他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再换回来。他把帽子戴上又脱下,这时她又出现了。
“你是医生吗?”她问道。
“不是,”他吃了一惊,“我不是。”
“谢丽尔病了,你瞧,我一直在外面买东西。你为什么不让这位先生把外套脱了?”她转过身来问孩子。“请你原谅她,我们不常有客人。”
“我不能待在这儿,”他说,“我真的不该来的。”
“请坐,”她说,“我们这样没法说话。让我先给她吃点药,然后我们再聊。”
“我真的该走了,”他说,“听你电话里的口气,我以为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我真的该走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手上一直做着轻微的动作。
“我先把泡茶的水烧上。”他听见她说,就像她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话。“给谢丽尔吃完药,我们就可以聊聊了。”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把她领进厨房。他看见她拿起一把勺子,又拿起一个药瓶,看了一眼标签后,打开盖子倒出两剂药。
“好宝贝,向布赖特先生说晚安,然后回你的房间。”
他冲孩子点了点头,跟着女人进了厨房。他没有坐她指定的那把椅子,而是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阳台、过道和客厅。“你介意我抽支雪茄吗?”他问道。
“没关系,”她说,“我不介意雪茄的味道,你抽吧。”
他决定不抽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这件事我还是没搞懂,”他说,“说真的,对我来说太不寻常了。”
“我能理解,阿诺德,”她说,“你也许想听听我是怎么得到你的号码的?”
“确实想。”他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等着水烧开。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四下看了看厨房,又看了一眼阳台。水开了。
“你该告诉我号码的事了。”他说。
“对不起,阿诺德,你说什么?”她说。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
“我问了安妮塔,那个保姆,对,这你已经知道了。反正她告诉我,她在这儿上班时来了个电话,是找我的。留了回电号码,她写了下来,就是你的电话号码。就这些。”她拿着杯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更多了。”
“水开了。”他说。
她拿出勺子、牛奶和糖,把开水浇到茶袋上。
他往茶里加了点糖,搅了搅。“你说有急事我才来的。”
“哦,那个,阿诺德,”她说,转过脸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那么,没什么事?”他说。
“不,我是说‘对’,”她摇了摇头,“正如你所说的,没什么事。”
“知道了,”他不停地搅着他的茶,“这太不寻常了。”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相当不寻常。”他无力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你不是要走吧?”她问道。
“我必须走了,”他说,“我得回家等一个电话。”
“等会儿,阿诺德。”
她把椅子向后一滑,站了起来。她的眼珠是淡绿色的,深陷在苍白的脸上,四周是些许深黑色,起先,他还以为那是她化的妆。他对自己感到震惊,明知会因此瞧不起自己,但还是站了起来,笨拙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接受了他的吻,颤抖着,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
“太晚了。”他说着,松开了她,有点站不稳地转过身来。“和你待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我真要走了,霍尔特太太,谢谢你的招待。”
“你还会再来的,是吧,阿诺德?”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跟着他走到门前,这时他伸出手来。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很确定音量被调大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他在哪儿?
她拉过他的手,快速地把它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一定不要忘记我,阿诺德。”
“不会的,”他说,“克莱拉,克莱拉·霍尔特。”
“我们聊得很愉快。”她说。她用手掸掉他外套衣领上的什么东西,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线头。“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确信你还会再来的。”他仔细地打量她,她却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那么——晚安,阿诺德。”她说完就关上了门,差点夹住他的外套。
“真奇怪。”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走到街上,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房子,无法确定哪个阳台是她家的。穿汗衫的大汉靠着栏杆,略微动了一下身子,一直俯视着他。
他把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开始往回走。他刚到家,就听见了电话铃声。他手里捏着钥匙,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直到铃声停了下来。他缓缓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隔着衣服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卧室。
几乎同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拿起了话筒。“阿诺德,我是阿诺德·布赖特。”他说。
“阿诺德?天哪,今晚我们也太正式了!”他妻子语气强硬,又带着调侃的味道。“我从九点起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出去快活了,阿诺德?”
他琢磨着她的声调,没有吭声。
“你还在吗,阿诺德?”她说,“你听上去像变了一个人。”



卡佛的短篇小说在语言表达方面极具特色,高度凝练的文字,读起来毫无累赘之感。但有时过于简单的叙述却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障碍,这是因为卡佛在文章中刻意地进行了留白和空缺,某些情节甚至会让读者觉得莫名奇妙,摸不着头脑。与传统小说叙事前先使用大量笔墨铺陈事件背景不同,卡佛的短篇小说常常是简洁的一两句话白描后就迅速进入了主题。比如《你是医生吗?》文章开头就极其简短:“听到电话铃响,他穿着睡衣拖鞋从书房里跑了出来。十点多了,肯定是妻子打来的。她外出时每晚都打电话回来(总是这么晚,在喝过几杯以后)。她是做采购的。”短短几句话就将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妻子的职业以及夫妻日常生活的细节呈现在读者眼前。这种毫无景物渲染和背景介绍的开头是卡佛小说的一大特色,正如卡佛自己所说的那样:“在我的小说中,我努力避免描写任何不必要的细节,惜字到了骨头。”
卡佛小说另一个特点是叙事的极度客观性,很少掺入作者的主观评价,不管是对事件环境的客观描写,还是对小说中人物的对话描写,都像是毫无添加的拍照、录音式的记录结果。读传统小说,读者往往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局外人,是站在某一个高处看着小说中的人物,但卡佛的小说却让广大的读者或多或少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小说中的故事离我们很近,甚至曾经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高度体验式的阅读更能让读者体会到小说的情感表达,比传统的小说更能在情感上引起读者的共鸣。
卡佛短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文章中较多的篇幅都是主人公之间的对话,与传统小说逻辑严密、对话内容紧凑的叙述方式不同,卡佛笔下的对话常常是无逻辑的躲闪式的,不同于正常的交流方式。在《你是医生吗?》这篇小说中不乏这样的情况存在,下面一段对话就是如此:
“可以等一下吗?”他说,“我得去找个东西。”他去书房拿了支雪茄,用书桌上的打火机慢慢点着,再摘下眼镜,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照了照。当他拿起话筒时,他有点担心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
“喂,阿诺德。”她说。
“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把电话挂了。”
“哦,怎么会。”她说。
“说到你有我的号码这件事,”他说,“我觉得没什么,把它扔了就行了。”
“我会的,阿诺德。”她说。
“好的,那么我该说再见了。”
“当然,”她说,“那么再见吧。”
他听见她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阿诺德,你觉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面谈谈吗?就几分钟?”
“恐怕不行。”他说。
“就几分钟,阿诺德。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和一切的一切。对此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阿诺德。”
“我是个老头子。”他说。
“哦,你不是。”她说。
“真的,我很老了。”他说。
“阿诺德,我们能找个地方见见吗?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事,还有些事没对你讲。”这个女人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喂?”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对于初次来电的陌生人,男主人公阿诺德要别人如此等待的行为是不礼貌的,尽管陌生女人并不能看见,他还是很在意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再次拿起电话时,他甚至担心女人已经挂掉了电话,这与他后来要求女人丢掉他的号码存在着矛盾,从他一系列的行为来看,他如此强调事实上并不是真的希望她丢掉,相反是想引起更多的重视。当女人提出见面后,他的回答居然是自己是个老年人,故意把自己老化其实暗示了阿诺德对自己形象的在乎,潜意识里他害怕陌生女人对他有太高的期待而自己又达不到她的期望,他担心见面后自己会给这个女人留下不好的感觉和印象。陌生女人的表现也同样出现了前后矛盾的地方,她说了再见却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反而进一步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她说对此事有很强的预感却又不说预感到了什么,最后,在她挂断电话之前她还留给男主人公一个悬念,说她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这就为后文阿诺德去她家埋下了一个伏笔。
卡佛用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暗示出了人物内心真正的想法,话虽简单却韵味无穷。对话某一方刻意地转移话题,使之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抓住这些看似不合理的细节对理解文章内容及主旨有很大的帮助。在卡佛的短篇小说中,简短的话语下暗藏着丰富的信息,努力去挖掘这些隐藏的信息是阅读卡佛小说的关键所在,这也是卡佛小说最具魅力的地方。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极其重视细节的描写,因其细节中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和暗示,读者在阅读他的小说时必须关注细节,才可能更好地理解小说的内容和文章中主人公的各种行为。
在《你是医生吗?》这篇小说中也随处可见细节的描写,文章第一段 “十点多了,肯定是妻子打来的。”用“肯定”二字写了夫妻二人每晚通话,因此丈夫很确定电话是来自妻子的,在他接到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之前,他并没有憧憬能在电话上有一段外遇,夫妻俩的关系一开始还是可以的。接到陌生女人的来电后,虽然知道他们并不相识,她找他也没有什么事,但他还是舍不得将电话挂断,“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脱了拖鞋,开始按摩自己的脚,等着。”“他把话筒从一个耳朵移到另一个耳朵。”这一系列的描写,写出了男人找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方式,等着与这个女人进行进一步的谈话,可以看出男人没有马上挂断电话的想法。他虽然多次强调“我真的该挂了”却始终没有放下听筒。他向妻子隐瞒了这个电话,也反映出他们夫妻之间并不是无话不谈的,他与妻子也可能在某些问题上存在着隔阂。
当女人再次打来电话时有这样一段描写:“他丢下公文包,没顾上脱下外套、帽子和手套,便一步跨到桌前,拿起了话筒。”他已经意识到这个电话来自何人,这个时候不可能是妻子的来电,他急切又忙乱的一系列行为写出了他对这个电话的期待,生怕错过了。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他的心动了一下,这个细节就为他最终决定去找她留下了铺垫。
到她家门口上楼的时候,“他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上一级都要停一下。他想起了卢森堡的一个旅馆,多年前他和妻子在那儿爬过的五截楼梯。他感到他的侧面一阵突然的剧痛,他在想象他的心脏,想象他的腿被折断了,想象他被重重地摔到楼梯的底层。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等着心跳慢下来。”这段描写交织着男人的各种情感,他慢慢地爬楼梯,每上一步都要停一下将他犹犹豫豫的情态展露无遗;他想起旅馆,想起他和妻子爬过的楼梯则反映了他对妻子隐隐的想念和愧疚;他感到剧痛,想象腿断了,想象自己被摔到楼梯的底层则是对事情败露的害怕和恐惧,害怕如果被妻子发现了,他的家庭将会变得怎样?最后一句话则是男人心虚的表现。这一段写出了男人胆小、谨慎的性格,他明知做这件事有风险但还是不愿就这样放弃这次“外遇”的机会。
到了她家以后,他表现得局促不安,比如“他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再换回来。”“他把帽子戴上又脱下”“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打着微弱的手势”,为了缓解内心的不安,他甚至想抽根雪茄。男人的小动作将他内心的紧张暴露出来,他的各种行为都是在为隐藏这种紧张做掩护。
在他决定离开她家时也有两个细节的描写,“‘晚安,阿诺德。她说完就关上了门,门差点把他的外套夹住。”“走出楼房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这里写两个人见完面分开的场景,女人的果断干脆,男人的如释重负,彼此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他们的关系也不会继续发展了,暗示着他们最终将过回各自的生活,并不会因为这一个小插曲而有所改变。文章的末尾,阿诺德回到家后,家里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他没有接,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第二个电话是妻子打来的,他接了。这里也暗示着也许生活中会有一些小冒险和小刺激,但最终会归于平静,想象和偶遇抵不过现实的生活,阿诺德与女人之间的“外遇”什么结果也没有,而他和妻子的矛盾却刚刚拉开帷幕。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有其自成一派的风格,这是在作家写作水平高度成熟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卡佛在他的作品中摒弃了传统的创作原则,表现出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人物普通卑微,叙述平淡冷静,文字极尽精简,情节零散而无深度,小说结尾通常省略重要情节或结局不可捉摸,为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这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写作手法使卡佛声名鹊起,被称为“新小说”创始者,“极简主义”大师和“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