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大龙
中学时有一要好的同学,姓孙,孙同学善书法,会画画,喜欢捣鼓些旧时代的小玩意儿,穿衣搭配复古风,印象最深的是那件灰里吧唧的老式对襟褂子,整学期都不带换新的。他有个习惯,读书写字或者捣鼓手里头的小玩意儿时,喜欢把金边眼镜搁到鼻子尖,有人从面前走过,或者他要观察某个事物时,不需抬头,俩眼珠子往上一转,从眼镜边上的缝里去看。他的这个习惯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老谍战剧,里头就有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老裁缝,他整天趴在路口裁缝店里的缝纫机上给人做衣服,手上掸衣,脚踩拨轮,一双眼睛就这么滴溜溜观察路人。 别看孙同学长得有些像老裁缝,可凭着这身写字画画的本事,在班里可算是一红人,他的字被班主任要了去,挂在教室后面黑板报顶上最中间的位置,红彤彤的宣纸上有棱有角的写着黑漆漆的四个毛笔字“天道酬勤”。因这手艺,他在班里收了不少女徒弟,我的两任女同桌都曾拜倒在他的毛笔下,这可把我羡慕得不行,我也想跟他学手艺,出师后收一堆女徒弟,下了晚自习后可以成双捉对去操场边的小树林里谈诗论词,卿卿我我玩捉迷藏。 我们的关系可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他曾带我去过他的秘密基地——校外的一处出租屋,那处地方要经过毛线街。毛线街虽然有毛线二字,但和裁缝铺可不是一回事,它是指一些失足妇女聚集的地方,她们身处异地,无艺傍身,只好做些流莺卖肉的生意,平时没生意时就端个小板凳坐在街边织毛衣,有客人上门时,半拉子毛衣往小板凳上一放,招呼客人进屋,关起门来服务,不说话,不客套,效率奇高,客人走后,又继续坐在门口织毛衣,等待新客人上门。 我在孙同学指引下,走过了那段狭小脏乱的毛线街,当时还觉得奇怪,怎得这一路都是些扑了粉的女妖精,有的还对我抛媚眼儿来着。孙同学倒是见怪不怪了,带着我走到街尾,那里有一座三层老楼,二楼尽头就是他的出租屋,他的房东是个看着就不好相处的老太太,一张脸是横生的,白头发用毛绳扎了个朝天辫,见着我来,就没好气的用火钳子戳煤球。赵同学说她叫王婆,就水浒传里面会抱腰、收小、做马泊六的王婆。 孙同学的住处就七八平米,木板床占了大半空处,床头有老式书桌一张,桌上摆满了写毛笔字用的各种宣纸,还有一摞纸扇,扇子多是白面,个别画了画儿,以花鸟虫鱼居多。我见猎心喜,就要拜他为师。他可不同意,说前些年去舞灵山瞻仰古人遗迹,路上遇着一白发道人,人家给他算过命,说他将来会因字画结成姻缘,只是不可招男徒弟,否则会破了运势。 这明显就是骗人的,那座山我也去过,在山外某个小县城,风景一般,半山腰有个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穿灰衣,年纪稍大,长得肥头大耳,脖子短粗;另一个穿黄衣,年纪稍小,瘦瘦巴巴没几斤肉。灰衣和尚每天就坐在正殿前的木桌边卖香烛,他的桌子侧边挂着锣,有香客买了香烛,去给菩萨磕头,磕一个,他就敲一次,顺嘴念句阿弥陀佛,若是空着手去磕,灰衣和尚就不大理人。 大殿外有功德箱,远看是一对儿,近看却有些不同,一个开口朝上,一个开口朝前,有香客要去放功德钱,刚有点动作,灰衣和尚就撺到近前,展开水桶腰把开口朝上的功德箱遮住,一双大肥手把香客往另一个功德箱上推,说施主莫急,功德箱开口朝上,福浅财薄,开口朝前,福进财来,放这里菩萨保佑着哩。 这里头的道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开口朝上的功德箱是当地相关部门放置的,收的善款用于公共开支,比如修桥铺路,栽花种草搞绿植,开口朝前的功德箱用于庙里的人事供养,改善出家人的生活水平,灰衣和尚的那句“福进财来”原是指的是自个儿。 黄衣和尚平时不大呆庙里,他有辆杏黄色的小电驴,平时就骑着它四处逛,所做的事大抵有两样,一是去赶集买米买面,买蔬菜买水果,遇着药王会,财神会等各路神仙大会,还会买些肉来吃,是寺庙的后勤人员。他们也养鸡,全放养在寺庙后面的山林里,每天饭后,黄衣和尚会端着食盆,站在山林边的空地上“嗦啰啰,嗦啰啰”地叫,把鸡唤出来吃食,食料有香客送来的菜叶子和吃不完的米饭,快过期的糕点和水果,也有黄衣和尚买的细糠面,鸡喂大了就往山下送,换来钱财改善生活。 黄衣和尚骑着电驴下山还有个原因就是给山下人家办法事,到了地方念上几句经文,敲一阵铜锣法器,完事了好收些辛苦钱回山。若有大户人家办水陆大会,放大焰口,光黄衣和尚可就不够了,他照例骑上小电驴,往别处寺院跑,拉上一溜和尚组成团队,唱经的唱经,耍钹的耍钹,敲木鱼的敲木鱼,有时还要与走野路子的道士分庭抗礼,大大耍弄一番手艺,以声势阔大而压对方,获取主家的丰厚酬劳。 那些个野道士其实就是附近的村民,平时耕田种地,农闲时穿上破旧的道袍去游人常走的山间小道摆摊算命,他们的本事大多来自民间操办红白喜事,上梁请神的神婆神汉,每人都会念上几句道家经,也会摆弄些传统乐器,例如鼓、钹、锣、笛、埙、二胡、唢呐,至于算命的本事,那就各家有各家的本事了,比如有的善于察言观色,能从对方的穿着打扮,面容气色看出当前的状况,再套些话来,大抵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往下说些万金油式的劝语,好哄人掏钱;还有的善于“吓”,也就是说些凶险的话来吓唬对方,对方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哪怕有九分不信,剩下的一分也会让人心头发怵,说出自己的难处,恳请算命的想个破解的招儿;更有甚者直接就是骗了,利用托儿,事前踩点,事后收钱,让人迷迷糊糊上了当,全身钱财掏个精光。 那些靠说些好话,兜售点神牌、平安符、宝葫芦的算命先生还算好的;敲诈勒索的简直就是没了良心。 庙里香火好时,许多算命先生会把摊位摆到庙门口,灰衣和尚看到就骂,说他们敢在佛爷爷门前搞坑蒙拐骗的勾当,真是不知羞耻,枉世为人。起先这些算命先生顾忌脸面,往远处走了些,后来竞争激烈,算命的不好讨活路,又都聚拢了来,有的甚至剃了个大光头,换了身金光闪闪的佛衣,就守在庙门口支摊做起生意。灰衣和尚气得上了火,捂着牙梆子在庙门与算命先生们打口水仗。 孙同学家学渊博,他常看的一本书是文言文版的周易,这本书乃是算命这一门的无上典籍。孙同学参悟了多少,我可把不准,若说去找那帮假大师算命,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我们好歹也是同学一场,孙同学虽然不收我为徒,但答应给我画把扇子,一面题字,一面画画,内容我来选。我想起了门口戳煤球的房东老太太“王婆”,继而由她想到手里叉竿不牢,从帘子后失手将叉竿滑将下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西门庆头巾上的媚妇潘金莲。我说就给我画个潘金莲挑帘的画儿吧,我觉得那姑娘挺好看的。题字就题……哈……想到了,韦小宝常常唱的十八摸,我得意起来,开始哼唱: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平时一本正经,老学究,老裁缝样的孙同学的反应。他果然暴跳起来,说不行,这可不能写,也不能画。我还盼着他能说出一番义正言辞的大道理,没想到他却说,这些个词儿画儿的我可以给你找书看,你自己找地方研究去,我若在扇子上给你写了画了,被我那几个女徒弟知道,我这做师傅的该被她们炒了鱿鱼变王八。 孙同学的动作挺快,第二天就给我画好了扇子,一面是几朵盛开的荷花,颜色有些像蜡笔画的,他说是绘画专用的颜料用完了,只好用普通墨水调和上色,品相自然差了些;另一面的题字是周敦颐写的爱莲说——他把我昨天提到的潘家大妹子记挂上了。 几年后,我们都去了外地上学,我的学校离市区较近,孙同学被发配到了市郊,那所学校依山傍水,交通不便,下了火车还得转两次汽车,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聚会的时间就不比从前那般多了。 那年的劳动节我没回家,七天假期被我睡了六天,第七天当晌我还继续睡着,孙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火速去火车站接驾。我说您老咋还回家去了,这山高路远的,也不嫌折腾。孙同学在火车上信号不大好,声音时断时续,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是回家有任务,要给学校里准备个大龙跳舞用。我一听就来了兴趣,想去看看他捣鼓出来的大龙究竟是个什么奇邪技巧,竟然还要回家准备。 我赶紧穿衣穿鞋,脸也忘了洗,赶了个八路汽车直奔火车站。到了后,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从火车站出来的孙同学,他一手拎着行李,另一手环抱两根一米多长的竹竿,竹竿顶上叉着个龙头,龙头里面用竹条撑着,外面包着纸,纸上用各种颜色描出龙的形状,整体感觉颇有些怪异:鼻子上鼓个大红包,鼻孔是大大的朝天鼻,长得像牛鼻又有些像猪拱嘴;板砖样的阔嘴上画了几排大门牙,下颚的位置粘着几张小纸片,怕脱落,用透明胶缠了一圈又一圈,像鼓着个腮帮子,犯了牙疼病的老龙;眼珠子一点黑,周围染成粉红色,眼睑随着竹竿的晃动不停眨巴眼睛。我哈哈大笑,说把老母猪涂个眼影也比它风情万种多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古怪玩意儿? 我有些感叹孙同学这几年画画功夫退步了,他却说这是他三大爷给设计的,他只给打个下手,成品确实有些仓促,这不才找你来接驾么。 原来孙同学自命清高,嫌这个大龙会毁了自家多年来树立起来的名声,这才找我来扛大龙,到学校给同学展示。 我说我就算烂泥沟里挖块泥巴,捏出来的大龙也比这个好看,您老这不损我嘛。 孙同学说,我这次招的女徒弟更多,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你要是今儿个把这件事办成了,师姐师妹的,还不由你说了算,一番良缘近在眼前呐! 我开始飘了,立马接过孙同学手里的大龙,扛在肩上,跟在他后面,一起去赶汽车。 正值劳动节收假,公交车里人流多,大龙虚胖,我扛上公交车,立马就有人不满起来,我知道自己理亏,一人的钱还占了三四个人的位置,于是默不作声的挤到最后面去了,肩头的大龙居高临下,俯视苍生,惹得人不住侧目。 前面的人窃窃私语,开始讨论我这身行头,小孩子觉得我肩上的大龙好玩,要来薅龙须,被大人一把抱过去了,两个拿塑料袋的老人推测我是不是江湖舞龙卖艺的,一个说多半是,因为我手里头握着的竹竿适合挥舞,龙眼睛还会眨,里头应该有表演的机关;另一个说不是,因为她见过舞龙的,人家用红绒布包外面,再安上鼻子眼睛和嘴儿,用纸做的道具,随便磕巴就是个窟窿,不经用。她们的观点有个是一致的:这龙实在是丑得过分,无论当工艺品还是当街耍手艺估计都没多少人感兴趣。 二人对大龙的用处没个统一看法,讨论了一阵,忽然想到舞龙的至少是两个人,另一人还得拿个龙珠逗龙引舞,若是把那人找到,谜团就解开了,于是她们开始四下找人。 反正我脸皮早丢尽了,不怕拉人下水,赶紧高声喊道:“孙同学,孙同学,哎!老孙!你快过来看看,我觉得龙须子要掉了,咱们是不是给补补!” 孙同学站在车厢中间的位置,听见我在喊他,肩头动了动,耳根子开始红了,他又往前走上几步,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好不容易挨到下车,孙同学带我走小道钻学校后门,他七拐八拐,来到了女生宿舍,左右没人,领着我就进去了。 这栋女生宿舍楼太老旧了,楼道昏暗,杂物也多,我扛着大龙跟在孙同学后面,没注意旁边的事物,拐弯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大龙碰了一下,随手摸了摸,似乎没坏,也就没吱声,一直跟着孙同学上了三楼。 孙同学摸到一个门,“哆哆哆”敲了几下,里面有个女孩子问谁呀,孙同学咳了咳,说是我,你们师傅呐! 女孩子说,快进,门没锁。 孙同学推门进去,我扛着大龙随后跟入。刚进去就听见女孩子尖叫,抬头看,只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脸女鬼把头挂在天花板上。 我吓得不轻,转身就要跑,孙同学“啪嗒”一声将灯打开,我一看,原来那女鬼是个敷了面膜的女孩,她正缩在上铺的床头惊恐的看着我,准确来说,是看着我肩头扛着的大龙。 女孩缓了口气,才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有鬼飘进来了。” 原来那姑娘趁着放假无事,钻在床上看小说,正巧看到纸片鬼的故事,那本小说我也看过,部分章节确实挺吓人的,其中就包括那篇,故事内容隐约还记得,大体讲的是主角祖父的经历,说他祖父年轻时是个败家子,从小好逸恶劳,不善营生,最后抽上了大烟,祖上的财产在他年轻时就被败光了。 好在他有个有钱的舅舅,为了骗取舅舅的大洋继续吸大烟,他谎称要娶媳妇,求舅舅帮衬点彩礼钱。他舅舅知道自家这个侄儿从小品行不端,坏点子还多,但作为亲人也不能放着不管,于是就说要上门看看他这个媳妇的样子,确定属实后才能给钱。 这可把他难住了,他自己穷得叮当响,除了一杆大烟枪和一身破洞衣裤,哪儿找个媳妇来。他只好去街上找个扎纸人纸马的作坊,借来一个画了粉妆,和真人一般大小的纸人,放在被窝里假装睡觉,他舅舅来了,就推脱说媳妇生了病下不来床,舅舅顶多趴门缝看看这个媳妇是不是真的,屋里本就昏暗,纸人活人定是分不清的,搪塞一阵也就过去了,到时候钱财到手,再把纸人还回去,又可以支撑自己抽一段时间大烟。 到了那天,舅舅上门,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正巧说到要看媳妇,他到嘴里的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内室的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跟纸人一般模样,好看清秀的妇人从里面款款走出来,不仅与舅舅唠嗑家常,还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让舅舅满意得不行,走的时候大方的掏出一堆大洋,让他拿去支使。 后面部分太过吓人,我当时看完这个故事怕得整宿没睡着,也亏这姑娘胆子大,敢一个人捂被窝里看。 我扛的大龙在上楼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半边脸刮花了,脸皮子悬在半空,再加上粉扑扑的妆画,昏暗的屋里挺像个纸人,难怪那姑娘被吓到。 孙同学要找的人是她室友,没找到人,就把大龙放在门口过道,带着我下楼找地方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