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此花

我与娜姐又见了一面，频繁得跟流水账似的。

中年人最大的悲哀是身不由己，我们平时很难见面，她总要陪孩子，我总要陪沙发。忽然又见面，是因为特殊时期不曾辜负周六的我，又加班了。

最近的天气真是一言难尽，刚苏醒在早春的花儿朵儿的，一场倒春寒又全都冻回去了，周二下班我擦着天黑火急火燎去看海棠，苞都没出一个，去年同期剧本早唱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了。

天冷成这样，我也不能闲着阿，应声就光荣感冒了。实在太气人了，我明明认认真真本本份份打了流感疫苗，掐指一算还没到期，凭什么忽然就失了庇佑，我现在难道不正该身强体健生龙活虎刀枪不入吗。熬过了三九严寒，躲过了风刀霜剑，居然折戟在春分时节小小的冷空气里。实在太气人了。

更气人的是，下午四点忽然收到群消息要开会，且正正好好给我预留了一个脚程的时间。但我现在身份非同小可，我是一个濒临四十岁的女人，素面朝天冒昧出门……我礼貌吗。赶紧马不停蹄用好一个脚程的时间，紧赶慢赶换好了衣服、化好了简妆、打理了发型，提着袜子就要换鞋出门。忽然又收到私信，说既是临时开会，大老远的您就别来了。

咱就是说，还是女领导贴心，掐准了预留的光景我怕是只能顾上一头，更掐准了我会顾哪一头，卡着点儿就给颁了个特赦令。毕竟在女人眼里，迟到事小，素颜事大。皇天后土，谢主隆恩。

但我这妆都化好了，不让出门不是耍流氓吗。今天这门必须得出，能出要出，不能出创造条件也要出。还得吃喝玩乐一条龙伺候上。钱要花在刀刃上，妆要扎在人眼里。一定要把出门前捯饬自个儿的时间，再添上几倍浪费出去，不然多不够本。赔钱的买卖咱坚决不能干。

还好我有亲爱的工具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死缠烂打，深居简出曲高和寡大隐于室的娜姐，终于金口一开纡尊降贵款款下楼来，同意跟我去吃个随意又生硬的饭饭了。安排，都安排，啤酒、烧烤、小龙虾统统安排。

饭吃得很尽兴。临着落地大窗，外边敞亮的平台下，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正悄然穿过料峭春寒，穿过建设中的新城，伸向未知的东方大地。举目四望，近处油菜花正当时令，不知天高地厚地同尚未谢幕的桃花争奇斗妍，远处工地包裹得严严实实，里面正修筑着淮海经济区金融中心恢弘的未来，我们坐在时空渺小的间隙里，空想着高楼大厦和万丈霓虹，数着微薄的钞票，见证伟大的新时代，祭奠不死的五脏神。

烧烤店高大敞亮灯火通明，气质尊贵环境优雅，一点烟火气儿都没有，仔细闻闻仿佛闻不到一丝一毫的孜然味儿。整个大厅带着一股中年演员蓄意转型的刻意，像从了良的风尘女子和还俗归了家的小尼姑，一片混搭中显示出对传统的不屑和对潮流的不解。简言之曰神散形不散，总之非常符合娜姐对格调二字的盲目追求。

但我今天异常清醒，带着明确的政治任务，就是必须把她人生的第一口酒灌下去。饭是一样的饭，谁喝谁难看。我是一定要喝的，不放倒她留着围观我吗，那必须不能。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我特意提前准备了福佳玫瑰红，纯女款，甜口。本想着红扑扑甜丝丝哄着她喝就容易了，想不到人家干完一瓶半，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说跟喝白开水没啥区别，越喝越清醒，甚至还透着一丝丝机灵……打扰了，是我唐突了。

酒后开启显微镜模式，我敏锐捕捉到娜姐带了约莫十万分之一的醉意，对我进行了毫不遮掩的人身攻击。大意是说我日常在意的仪式感，压根不在她视线范围内，又说未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而我生活奢靡毫无追求浑浑噩噩不名一文云云。听听，都听听，是不是喝高了，要不以娜姐的智商情商，能不设置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整出些转折、递进出人意表跌破隐形眼镜吗，直给，那就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然后娜姐继续着残余的酒意，对自己中老年平淡如死海的人生进行了深刻忏悔，直呼自己耗损过多贡献太少苟活于世无地自容，情绪真挚感人肺腑，到了给个吉他就能现场高歌一曲黑豹的地步。就是这一趴罪己诏，令我压下心中冉冉烧起的小火苗，生生收住了差点泼出去的水酒。

据说，饮酒戒是佛门五戒中唯一的遮戒，因为酒的本身并没有罪恶，是喝酒后容易犯罪。我看着眼前的娜姐，忽然理解了这句话。并后悔自己对形势预判不足，酒精浓度不足以令她现出原形。要是雄黄就好了。

但这丝毫不耽误我反对她说的每一个字，无论是对我的恶意攻击，还是对自己的善意贬低。因为我是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者，我不是我生活的旁观者，我是我世界的主宰者，我所经验的每一刻都珍贵、圆满且唯一。不分恨爱，无论悲喜。生活不在于仪式感，在于不懈经营中无意流露的对于无味人生至死不渝的深情和厚爱。穿的都是皇帝的新衣，拼的就是无实物的演技。

我喜爱一个耳熟能详的小故事。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在河畔烧烤店酒池肉林的混乱中，我趁着尚未醉眼迷离，悄悄告诉娜姐，顺堤河的海棠这两天怕是要开了。我们一起去看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