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周六晚上的六点半
现在是周六晚上的六点半,当车窗外的景色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我隔着口罩,那种有点呼吸不上来的感觉还在,我隔着一层玻璃望着外面那一片没有太阳的黄昏,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定是定妆喷雾吸进肺里了,要不就是口罩戴太久了,所以才会这样呼吸不畅。
靠窗的位子上有一对父子和母子,坐在爸爸腿上的孩子望着外面带着一片昏黄色的天空,问:“爸爸,蝴蝶去哪里了?”那位爸爸回答说:“天黑了,它肯定回家了。”我看向隔壁的那对母子,那个低头看书的孩子戴着耳机,耳后还有一个助听器类似物,我扯开了些口罩,努力呼吸着车厢里依旧浑浊的空气。
快到站的时候,我望向两边的车门,发现有一个女人正望着我,走出车厢我还在想为什么,也许是我一直望着窗外,太过奇怪了。
这座城市今天下了很大的雨,到处都是雾气,连房间里都在滴水,我在想,原来天气真的会影响心情。
我给奶奶打了电话,她忽然提起外婆,我有那么瞬间愣住了,接着才反应过来一定是爸爸告诉她的,上个周六给她打电话,她还问我外婆怎么样了,我当时撒了谎,说她还是原来的样子,现在想来,也许我也不想面对现实,所以我想把别人也拉进那个我假想的世界里。
在楼下吃了很久的晚饭,看了一集《华灯初上》,拿着手机上楼,坐在沙发上缓了一阵,摘了隐形眼镜,去了洗手间,外面地板上的水气已经干了,我想起那首片尾曲,点开了一首告五人的《爱人错过》。
蹲在洗手间的门口哭了起来。
回去的那两天都是大晴天,点了三柱香,插在装满米的碗里,跟着法师围着棺材转了很多圈,太热闹了,我努力抓紧的悲伤都被大家的平淡给冲散了,好像这一天不是一个难过的日子,甚至大家脸上会带着笑容,我发现自己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氛围,聊了天,喝了茶,吃了饭,可我现在还记得,站在堤坝边,离她的身体只有十步的距离外,大家在热烈地讨论着两个人的相亲,世界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部分,我站在中间,想起了早上田里的大雾,升腾起一片白茫茫,我看不清那后面是什么。
我应该很难过,应该是这样的。
大家抬着她搬到主屋里去的时候,外面升起了烟花,眼泪从眼角一下子滑下来,有那么短暂的半分钟里,我的眼里全是那个场景,再然后,我就看到大家平静的脸,心里有种麻木的感觉,眼泪一滴也掉不出来了。
奇怪的是,在送她离开的路上,大家忽然哭得那么难过,像是去年的某个场景又重演了一遍,我一次次搀着人起来,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天很热,冲天炮的声音很大,我望着三步之外,灵魂像是被抽离出去,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她躺在外公的旁边,那个长方形的土坑很深,我站在旁边,往下望,忽然觉得,她会不会害怕,一个人躺在那里,周围一片寂静,我总觉得她其实只是睡着了,就像过年的时候,中午我去喊她吃饭,她过了很久才转醒一样。
帮忙填土的人说着,之前有个人埋了,隔天的人来填土时,却听到有人在里面拍打棺木,一打开棺盖,那人还活着。我多么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真的存在过。
土填了很多,已经看不到黑色棺木了,走下土坡的时候,我仰头看着今天的太阳,今天明明没有下雨,想起昨天半夜烧掉的那个房子和成堆的衣服,我人生第二次见到那样的大火,我看到爸爸在擦眼泪,我甚至还拍了那个火,妈妈让我快些删了,说这样不吉利,我删掉了。我很难描述站在那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人的一生就在那样的火里化成了一堆灰尘,讽刺得太不真实了。隔着一段距离,那场火烧了很久,可最后,它还是灭了,我后来又踏进了那个房间,之前这里摆着两张床,现在它只剩下水泥的墙壁,混着烧了很多天的蜡烛味。
过年的时候,我们围在这里吃火锅,外面下起了大雪,外婆还小孩子似地说,外面下雪啦。
她问起我爸爸什么时候来看她,隔着手机跟孙子讲电话,她不会用智能手机,只是看着手机屏幕说怎么人在里面还会动,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她最后的那段日子很难熬,再次中风,一句话也不能说,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就那样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离开。
我打电话问我妈,我是不是应该在她还弥留的时候回去,她说别请那么长的假了,你回来也做不了什么,如果那个时候回去了,是不是难过会少一点。那段时间,我闭上眼睛,不知道该祈求她侥幸活着还是不要再受折磨痛快地离开,我选了后面一种,之后又会后悔,我还想看见她。有时,我会想起她没中风之前的样子,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时间好像加速了,就这样,他们一个个离开,我无能为力地站在队伍里,除了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那时甚至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现在塞满了整个胸口,好像被留下来,只能一直往前走,望着尽头走,抱着他们的回忆往前走,直到哪一天,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科学残酷的一面原来体现在死亡这里,我的脑袋里充斥着两种声音,一个说,他们的灵魂还在附近,一个说,他们已经完全彻底地消失了。
于是,我的潜意识里存在那么一个世界,他们在我不联系的世界里好好活着,只是我们没办法再见面而已,只要他们还在就好了。
这两周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人,已经学会用新的眼光来看待生死,其实我从来都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我逃避地把自己关在一个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世界里,以为自己会在这样平淡的生活里消磨掉一生然后带着属于自己的全部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惧怕死亡到希望这两个字从来没有来过我的世界里,它真的带走太多东西了,也许,未来它还要带走更多的东西。人生的拼图慢慢缺失,之后的时间里,我要带着这样的自己继续在这个世界走下去,每年也许会有人再提起关于某一块拼图的故事,但是慢慢的,连我自己都会渐渐忘记,这份属于悲伤的心情会一点点消散。
两周之前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好像过了这一天,我这个人就变了,看待事情的眼光都变了,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成长”,现在才发现我不过是关上了一扇门,直到某一天,我捂着胸口,觉得有点透不过来气,那扇门打开一道缝,我才会发现有什么被关在里面,它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过是等待一个时间点罢了。
我没见过他们离开时候的脸,盖着一层布,我想看又有些害怕,于是记忆里好像全是他们还在时候的样子,那些天不过是我做的噩梦,不过是一点错乱。
相机里还留着一段帮外婆剪头发的录像,我拍了之后就没看,还记得当时摸着花白的头发,拿着那把钝掉的剪刀,实际上也没剪掉多少,外婆开始还说着话,却忽然之间安静了,看着镜头,我不知道她当时看着的到底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安静得就像一个小孩子,我忽然觉得,原来我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关于她的一生,关于她到底怎么看自己的子女儿孙,关于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全都是活在别人的嘴里,而她自己讲的全都是别人的事情,现在,这个故事里的人睡着了,这个故事再也不会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