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苟
老苟,大名苟文晗,1996丙子年生人,于漫天飞雪之日诞于辽宁省本溪市金山医院妇产科。出生时浑身密布暗黑色胎毛,他妈看着怀里一只黑猩猩般的生物,担心出现了返祖现象。护士和医生轮番安慰,说这是正常现象。果然,小孩长到五个月的时候,胎毛尽数脱落,露出光洁白皙的皮肤,眼睛忽闪忽闪的。亲戚来拜访的时候,都说“这孩子以后肯定不是一般人”。事实的确如此,此人还是五尺微童时,便已流露出早慧的痕迹,四岁时便已有《世说新语》中元方、季方一边煮饭、一边偷听大人聊天的小心思和记忆力。上幼儿园,旁人都在午睡时,他便躺在床上幻想一些乘车入鼠穴的事情,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开始觉得胸闷气短。他妈看儿子食不下咽,慌忙送去儿童医院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说,你家孩子是不是想装病,不想去幼儿园,做家长的要多耐心开导,千万别跟孩子急。
这些自然都是认识老苟之后听来的添油加醋的讲述,不可尽信。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的确有超出同龄人的心智,小小年纪便已深谙成人世界的装逼之道。老苟和我讲,在本溪上幼儿园的时候,为了向那些小孩展示自己的英勇,他无惧世俗的目光,从操场的槐树上摘下来三只最大的蚂蚁,放进嘴里咽下去,众人惊叹,从此在幼儿园掀起了一阵吃蚂蚁比赛的狂潮。21世纪初,东北地区还在流行倒骑驴,一种车厢在前人在后的三轮车,通透敞亮还能防止丢东西,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当同班小孩还憋屈地蜷缩在车厢里,在爷爷的注视下环抱着编织筐的时候,老苟已经坐上了挎子,国产长江750大挎斗摩托车,当时在北京相当流行。老苟他爸兴许觉得自己是不羁高贵的挎子青年,虽已娶妻生子,但风采不减当年。可是幼儿园小孩不这样想,老苟的同学只觉得他爸长得像皇军的翻译官。老苟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唯一的点评是“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装逼的重要原则之一,话讲出来的时候要尽量云淡风轻。装逼一词,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化特色,虽古今中外的装逼事迹数不胜数,但这个词始终体现了这片土地上的一种集体性困窘,还有对真实内心的背叛,不愿意承认倒骑驴就是舒服、还视野开阔。坐旁侧的挎斗有什么好招摇的,还不是一个附件罢了。
后来我和老苟成为了朋友,那种看破对方的装逼但出于对彼此的同情、也出于对自身的保全而心照不宣的朋友,可以简称为“逼友”。尽管如此,老苟的诸多行为还是让人看着不顺眼。他把桌椅调得很高,混杂着庄子卡佛冯古内特略萨的一摞书被整齐地摆在地上,最上面摞一本牛津词典,然后再把脚搁置在上面。当全班互相借还无印良品0.38mm签字笔时,他还在坚持使用中考时全市统一发放的透明笔袋,用马克杯沏茶放在课桌上。当时学校为同学们提供订阅全国各类杂志的服务,老苟对杂志不屑一顾,从不参与。我偷偷拿他名字订了一本由沈阳农业大学发行的杂志《养猪》,于是就有了那个明媚的午后,班长站在台上说:点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自己的杂志。我全身心地期待着那个瞬间,班长推了一下眼镜,露出狡黠的笑容,抬高音量朗读道:老苟,养猪。
老苟还有一个臭毛病,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改,他一喝多就开始用蒙语数数,关键这人还酒量奇差。我第一次看他表演这个才艺,是在某节体育课上,他说他爸是蒙古族,他妈是满族,所以他能用蒙语数数。我根本没表示出一丝赞叹和艳羡,他嘴里就嘟囔上了,大概可以从一数到十五。我说其实我也是满族人,他说那你会用满语数数吗,我说操丫的我服了。我喜欢说“操”这个字,应该源于我从很小就企图摆脱青春期女生小团体的那种心理,从言谈举止上模仿男生,但依旧保持着鲜明的女性气质,不加入任何一方。但老苟从不说操,他只说“他妈的”。老苟训诫我,让我也别老说操操的,太粗俗,尤其我一个女孩,有损个人形象。我争辩说,“他妈的”更粗俗,还侮辱女性,反倒是“操”能突显主体性。老苟说,人心不古啊,以前操用来说人高风亮节,有节操,有操守,现在都变了味了,以前还用耐操这个词来形容人吃苦耐劳。后来,老苟有时候跟我说自己昨天晚上写解析几何写到了凌晨一点,我就回应他:那你真耐操。
那时候装逼的人都干的同一件事叫写诗,我也写,半夜睡不着起来写,写完就把纸揉成一团扔了,文字落在纸上,要是有价值自然能印在脑子里。老苟不一样,写完偏要发给我,就那几个意象翻来覆去地写,渤海、铸铁、雪原和一些民间迷信。看到他的诗里出现“业障”这个词,我忍无可忍就跟他说:北京待你也不薄,别他妈老显得自己是个异乡人。从那之后,老苟写完诗就不发给我了,他拿去投稿,鲜少有接收的,被青睐的大都是主题鲜明、有乡土特色的组诗。受挫后他又去投大学生三行诗比赛,一节数学课就能写八首,投稿时写自己是北京林业大学在校生,一投一个准。可他偏又来找我说,三行诗真是太傻逼了,写得我感觉自己跟个流氓似的。我说:那你还投,你自己有病吧,就那么想让别人认可你。
后来,老苟这种迫切想得到认可和关注的病症被治愈了,甚至在学校里声名鹊起,起因是他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一次大规模答题闯关比赛。比赛的题库早就人手一份,老苟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和不错的文化素养一路过关斩将,进入了决赛。和他争夺冠军的是理科班的年级第一,姑娘怯生生地站在他对面,把玩着手里的话筒。此时,这已不再是一场普通的知识问答比赛,而是演变成了赌上在座所有人尊严的文理之争,礼堂里一时气氛凝重,就好像我们即将目睹的是朱熹和陆九渊大辩论的鹅湖之会。赛点时刻,主持人缓缓报出了题目,1970年即昭和45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实施政变并向八百多名自卫官发表演说后切腹自杀,请问他的介错人是谁,请看四个选项。台下一片哗然,这显然是来自出题人的嘲讽和捉弄,但当时大概只有我知道,老苟胜券在握了。真的无巧不成书,几天前我俩在逛三联书店的时候遇上一男子,久立于书架前给同行女伴讲解三岛生平,从幼年对孱弱身体感到自卑说起,再浓墨重彩地叙述了他组织盾会、政变和自杀的全过程。我俩站在距他们三米的地方,各自掏出手机检索。老苟在台上摆出思忖的姿态,旁边的理科第一也很冷静,看上去很有自信马上就可以过渡到下一题。虽然老苟绝对是那种想拼命把各种无关紧要的知识都印在脑海里的人,但我当时真害怕他已经忘了,我看见他嘴角泛起了那种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选D。那一刻,我知道老苟已经把逼装到极致了,短时间内很难实现自我超越。
比赛之后,年级里有不少女生开始追他,老苟本来也长得不赖,性格讨喜,还凭借天时地利人和装了个无懈可击的逼。追他最猛烈的就是他曾经的手下败将,理科班的年级第一, 人长得算不上是最漂亮的,但是看着顺眼机灵,身条好也有气质。姑娘给他讲自己从小学医的梦想,他给人家发他写的诗,姑娘说“我感觉你挺孤独的”,俩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后来,姑娘顺藤摸瓜加上了我微信,特别谦恭有礼貌、体恤人意,问我和老苟是什么关系。我坦白说什么关系也没有。姑娘诚恳地求教我,问我老苟平时喜欢干啥,最喜欢的诗人是谁,她想给老苟送个生日礼物。老苟好像喜欢博尔赫斯、茨维塔耶娃和周梦蝶之类的,但我当时是真憋着一肚子坏水儿,说老苟喜欢顾城,你可以给他送个帽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说出来了这种话,但寻思就送个帽子也不至于给他俩搅合黄了。姑娘人实在,真给老苟送了个帽子。老苟第二天还来找我问:你说她给我送个白帽子是什么意思。 遗憾的是,老苟最终也没和理科第一在一起,俩人成了朋友。
老苟有次找我去电影资料馆看撒旦探戈,拉斯洛本身二百多页的书拍出来一个四百八十分钟的电影,距离高中生能达到的审美水平还太远,但由于资料馆和我家一条街之隔,我就大方地满足了他的装逼需求。开场之前我还搜索了半天,不能看完没话可说。刚开始八分钟推轨镜头还没结束,我就睡过去了一次,后来坚持清醒了两个多小时,撑不住又睡着了,睡得相当香甜,哈喇子都差点要流出来。中场休息的时候,前面有两个男的此起彼伏地说,“我操,太牛逼了”“太他妈牛逼了”。俩人像哼哈二将,一人口哈黄气、一人鼻哼白气,摄人心魄,影院里无人敢不在心里默默感慨“操,是真的牛逼”。下半场,我又坚持了两个小时,前排不断有人离场,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我能清晰听见自己胃部反刍的微响,仿佛突然懂了电影长镜头的深意,感受身体和意识的搏斗,让肉体安睡但灵魂在场,所以我睡了。 从影院出来,老苟说睡得我脖子疼,我说我也是,他说那走吧,吃饭去。我俩在地安门吃涮羊肉,出门又看见路边小摊卖炸昆虫,他怂恿我去吃,说人得勇于尝试新鲜事物。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真吃了一串炸蝗虫,只能感觉到满嘴都是虫子翅膀,还有很廉价的椒盐味。老苟吃了好几串炸蝎子和蚂蚱,真是神人,我对他肃然起敬。还没走到交道口我就忍不住了,胃里一阵翻涌,蹲在街边开始吐。他看我这样把晚饭都要吐出来了还挺愧疚,又拉着我进了一家居酒屋,可盯着秋刀鱼皱起来的银皮,也不觉得和蝗虫翅膀有什么本质区别,感觉更恶心了。我不懂为啥老苟吃了那么多却没事,胃口还这么好,还在往嘴里塞烤香菇串。我突然想起来说:我操,忘了你四岁就吃过蚂蚁。又是一阵作呕,其实那时候我只想吃一碗炸酱面。
我去过老苟家里,装修温馨古朴,满屋子檀香味。我还见到了老苟他爸,他原先是北京莫斯科餐厅的厨师。北京莫斯科餐厅,人称老莫儿,早已是上世纪的集体回忆了,真真切切地快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我心想东北人在老莫儿当厨子,很合理。他爸早早退休了,天天在家养花和研究菜谱,由于久不运动啤酒肚相当显眼,再加上天生皮肤白皙,圆脸戴一副黑框眼镜,确实是像翻译官。看家里来客人,老苟他爸手忙脚乱地弄果盘、倒热茶做冷饮,老苟一句话就把人劝住了,“爸别弄了她不吃”。那天,我在他家还没坐一会,就发现自己来例假了,我想让老苟给我拿个他妈的卫生巾,他说他妈已经过了更年期家里没有卫生巾,我说那我自己出去买,他爸在外面听见我们对话,说你俩都别动窝儿了,我去买。我一听就紧张了,场面过分尴尬,老苟看我手足无措就说都别争了,还是我去买。于是,我和他爸就坐在沙发的两头面面相觑,电视上在放新版水浒传,那一集是阮氏三兄弟潜水凿船擒高俅,宋江派燕青去找皇上请求招安。他爸显然比我还要局促,拿不准要不要开口和我说话。过了半晌他说,“姑娘,你说这面墙是不是太白了,有点晃眼”,我只觉得屋里一片昏黄,还在烧着的檀香熏得我眼酸头晕。我说不白正合适,话头断了,我实在接不下去了,就盯着他毛衣的袖口,有一截跳线了,拉挺长。他发现我在盯着他袖子瞅,有点尴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慢慢缩起来背到身后。我努力在脑子里筛选话题,突然想到我对老苟他爸为数不多的几个认知之一,他是蒙古族,就问“叔叔您会讲蒙语吗”。他爸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说“也就会一点吧,好多都忘了”,然后眼睛便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我顺着他眼神望去,他盯着那面白得晃眼的墙上挂着的一副四字书法,上面写“惠风和畅”。
老苟他爸在沙发上坐着坐着,身子就开始往下陷,用东北话说这叫打出溜儿,他那厚镜片反光严重,我也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要睡着了。半个小时都过去了,老苟还没回来,我开始有点着急。就在那时候,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声音,他爸听见猛一抬头说:你是不是饿了啊,我给你做个蛋炒饭吧,正好冰箱里有米饭。不是叔叔吹啊,我做的蛋炒饭,吃过的就没有不想吃第二碗的。什么红菜汤奶油烤鱼之类的,都比不上蛋炒饭。说着就已经起身往厨房走,我根本争不过。老苟他爸从冰箱里取了一截冻葱开始剥皮,我就安静坐在沙发上等,很快就闻到蛋香四溢。我承认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炒饭,蛋香葱香饭香都被均匀地凸显出来。我把一整碗压得瓷实的蛋炒饭都扒拉干净后,老苟回来了。他爸问怎么这么慢,人姑娘都等急了,老苟委屈地说楼下便利店没她要的牌子,只能去超市啊,他爸说拉倒吧,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
老苟应该是看我满嘴油光,就偷偷问我:你吃啥了,我爸是不是给你做了蛋炒饭,他天天给人做蛋炒饭,打我上初中,我朋友来家里都得先吃一碗蛋炒饭,我就纳闷了有那么好吃吗,我怎么没觉得。我说好吃,真的好吃。晚上,老苟他妈也回来了,他妈是高中数学老师,常年带高三,周末出去给人补课,能赚不少钱。我有点奇怪,他妈看着也没想象中那么大,怎么这么早就更年期了,不过能吃上这碗蛋炒饭也得感谢他妈。老苟他妈一进门看见我就喊,“小晗的同学来家了啊,老苟快点去给孩子们炒几个硬菜”。小老苟接话茬说,等会再吃吧,我爸刚让人吃了一碗蛋炒饭。他妈说,又给人整蛋炒饭,懒死你算了。我在想,是不是全天下所有姓苟的人都共享同一个称谓,无论年龄大小,都早早被强加了一些莫须有的衰弱和朽迈感。后来我才知道他爸叫苟日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新了还要更新,每天都得鞭笞自己,没有停下来的那天,直到死。说实话整个高中时期,我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两种食物都是东北的,一个是烤冷面,还有一个是老苟他爸——另一个老苟——做的不放盐的蛋炒饭。
暑假里某一天,我从家跑走了,倒也算不上是离家出走,只是想躲个清净。我跟我爸日积月累的矛盾总算被搬上台面了,他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比他扇我更让人害怕,我妈在边上哭,两边都劝不住。我给我妈发了个短信说:我出去住两天别瞎操心,我妈回复了八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我住在旧鼓楼大街的青旅,老苟听说以后来找我玩,来的时候赶上饭点,问我要吃什么。我想都没想说“吃馄饨”,我已经连吃了四天馄饨,早晚各一顿,有时候夜里十一点学困了再下楼吃一碗,把老板娘的香菜都给吃没了。店里空调坏了三周也没人来修,挂在墙上的风扇发出吱嘎吱嘎的异响,整个店里就我、老苟和老板娘三个人。我从电饭锅里取了三个茶叶蛋坐回位子上开始剥,老苟问我:你难道三顿都吃早饭吗,我没理他。老苟应该是看着我落魄潦倒的样子觉得好笑,也不吃他的馄饨,就安静地看着我咀嚼鸡蛋,他说真他妈有你的,还离家出走,逼都被你装完了。
“说说吧,为啥离家出走啊”,他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没啥好说的”,从头到尾阐述一出无意义的家庭闹剧太耗费精力了,我也怕他觉得是我幼稚和无理取闹。老板娘站在收银台前把两只袖套都摘下来,冲我们这边喊:姑娘你离家出走啊,那可不行,爸妈得多担心。说着老板娘又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端过来两盘凉菜放在我俩面前说,送你俩两盘小菜,明天赶紧回家吧。我一看,拍黄瓜和凉拌海带丝。我问他,你和老苟最近怎么样,他愣了。我说就你爸啊,他把馄饨汤喝光了然后说,就那样吧,他现在整天在家研究风水,我俩不怎么说话,但也相安无事。我说,其实你爸挺好的,你知道吧,好多地儿都比你强。老苟眼睛瞬间睁大了一圈说,你知道个屁,那你说说他哪儿好。我说,你爸人挺谦虚的,也挺温柔的。老苟把筷子拍在那盘黄瓜上,我看见三块蒜末迸溅了起来,有一块正好落在我手腕上。他说,他妈的那是窝囊吧。我还真有点生气,“你这个不孝子,别这么说你爸”。“操,你他妈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俩都不说话了,老苟安静地吃他面前那盘海带丝,我时不时伸出手扇扇苍蝇。最后老苟开口说,我还是离开北京念大学吧。我点了点头。离开家住的第五天,我实在觉得没意思了,就悻悻地收拾东西回家了。
毕业前夕,班里流行花里胡哨的毕业通讯册,我懒得买,就让人把赠言写在语文课本上,那是学校自编的教材,用活页夹装订,里面几乎没有笔记,每篇课文下面都有大幅的空白。从老苟手上拿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在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下面只给我写了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看得想笑,只能猜想这句话大概是赠与我,但也说给他自己听。老苟给我解释说,你知道吗,咱俩志同道合并不是因为咱俩都喜欢装逼,而是因为咱俩都想得到关注,但又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被瞩目的焦点,所以有时候装逼,另一些时候就得装疯卖傻,在两种状态里像打鸡血一样地更迭,前赴后继至死方休啊。我打断他说,你自己装疯卖傻可以,你别扯上我。他说,对,我是装疯卖傻,但你有时候是真傻,听不懂人话。我能懂老苟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经历过的愠怒、失意和张皇失措的瞬间都不少,我们想为人所知,但又不愿意被探明底细,倒也不是因为经受不起更严苛的审视和更细致入微的端详,我始终觉得这是因为我们心里似乎缺少了一种纯洁的、良善的东西,来从那些灼热的目光里寻找独立的意志和守望相助的可能。
上大学之后,我俩的城市还离得挺近的,还能偶尔见面,听他说有一阵精神状态不太好,看了几回医生但也没太大效果,经过一年的自我调节和各方陪伴,最终他还是把自己拾掇得挺好,在学校里过得也能说是风生水起。后来他去欧洲交换了一个学期,等再回国的时候,我去杭州看他。我俩在一个吃贵州酸汤鱼的店喝了好多瓶啤酒,老苟给我讲了个故事,是关于他和他爸的。老苟五岁的时候,幼儿园搞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老苟穿戴好了锃光瓦亮的小皮鞋和西装外套,妈妈给他梳了个小大人的发型。老苟他爸骑着那辆引以为傲的国产挎子送他去幼儿园,在路上把一个乱穿马路的高中生给撞了,倒也没多严重,大概就是擦伤和崴脚。老苟本还在脑海里盘算着待会能牵上喜欢的女生的手,但见路人盯着他爸看,高中生冲他爸嚷嚷,好像也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对劲。老苟当时还是小奶声,问他爸怎么了,他爸说没事儿,咱走吧。于是,老苟安坐在那个低矮的挎斗里,那辆拉风的长江750就风驰电掣地驶过了捂着膝盖的高中生,驶过指指点点的买菜大妈,驶过绿化带和环卫工人,一路驶向了张灯结彩的幼儿园大门。老苟有点害怕便继续问,爸真的没事儿吗,他爸说没事啊,待会要表演的歌词都记下来了吗。那天演出,老苟不记得歌词和站位,也不记得要去牵女生的手,他满脑子都是那辆挎子,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坐那个了。摩托车肇事逃逸,次责变全责,高中生的父母说孩子读高三,正是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必须赔偿精神损失费,老苟他爸自知理亏,也没多争执。后来那辆挎子被卖了,但老苟也从来没坐过倒骑驴去上学。故事讲完了,老苟抬头看着我,他好像喝多了,感觉眼睛像对不上焦。我问,所以你是怕变得像老苟一样。他又没听懂,问我在说什么东西。我说,我是说你爸啊,你怕变成你爸,他说操丫的闭嘴吧。
我俩安静地吃了一会,三斤大鱼已经只剩个骨架,我又开口了,我知道我说这话可能不合适,但有时候真不明白,你真有那么多事可不高兴的吗。他盯着我,眼白都已经发浑了,反问道,那你说说你高兴吗。我沉默了。这时候,饭馆的电视上正在播南方洪灾的救援新闻,看上去没什么关注度,至少我没听说。老苟继续说,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装逼,一种人装傻逼。你可以厚颜无耻,可以混不吝,但你不可以傻逼。他还在不停地絮叨着,你知道人失眠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吗,我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听有声书,听正义论利维坦斯宾诺莎,翻译最烂的那种,一点用都没有,越听越精神,你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办的吗?我说,怎么办的,他说,我就想象自己不是人,是别的什么东西,得让自己无限缩小,但其实那时候你的存在已经充满了整个空间。我问,那你想象自己是什么东西?他说,你知道小时候路边那种做蛋卷的机器吧,大爷推个三轮在街边卖,蛋卷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滚出来,又干又噎,还有一股铁锈味。我笑了,说你就想象自己是那个啊,还以为是什么高级玩意儿。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对,想象自己沐浴春风雨露,汲取日月精华,永不停息地吐着蛋卷,然后我就睡着了。老苟还在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像疯了一样,我确信他是醉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我的耳朵已经闭上了,我不是不想听他说,只是那个时刻我仿佛拥有了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能量,心思好像能连接到无限远,想到了很多互不相关的东西。我捕捉到了一些他说的只言片语,他好像在说什么辅导员、骨折的小拇指、费里尼和老塔、爱人和D罩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我想我应该也喝多了。我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老苟的样貌,他左右脸明显不对称,眉毛也七扭八歪地生长,颧骨上泛着醉酒后的潮红,看上去一周没刮过胡子了,牙齿上还挂着一根菜叶,但我也不想提醒他。我们坐在饭馆里,面朝着火炉和晚间新闻,保持着全然静止的状态,我们的双眼就和那些对所有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一样,装出了一副疏离和心不在焉的样子,观察着那些互相搂着的、又互相推搡的人物,他们好像鬼影一样,在卡座之间出现又消失。
老苟酒量真的很差,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付好了钱,把老苟扶下楼梯,塞进了出租车里。在出租车上,老苟醒过来,以奇异的姿势横亘在后座上,人压在我头发上。他开始伸出手指,数街上的外卖小哥,用他心心念念的蒙语。尼个、豪牙日、果日布、杜日布,我甚至都会了,老苟一直数到了三十多,我从不知道他的蒙语词汇储备量原来有这么大。司机不断回头看我俩,问我,他不会吐在车上吧。我说不至于,我了解这个人,他喝完酒从来不吐的。老苟停止了点数,开口说,师傅您放心,我要真想吐,也准保给您咽回去。我把老苟从我身上推开说,你可真他妈是体面人,上一边儿咽去。我把老苟送到了他家楼下,一下出租车,他就蹲在树坑边上开始吐,吐完还蹲在地上不起来,抬头看我,他的脸庞显得非常年轻,几乎是个幼童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委屈。他问我,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我说我上哪猜去。他话已经说不利索了,但还是慢慢地、含混地说道,我现在,真的好想吃,老苟做的蛋炒饭。我说,操丫的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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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20 23: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