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
《登山》
在我顽固的习性里有一种我拼命想抵抗的东西:我从内而外地像个好人。我的行为方式总是不自觉地温良恭俭让,这应该是来自父母的影响,我好像有种自然接受命运的宿命意识,很少反抗现实,习惯于忍受。但我内心深处希望的却是爱憎分明、有力量的叛逆、摇滚的形象,我不想当个软蛋,表面是也很讨厌。每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总是对自己深恶痛绝,但无能为力。太多的东西把我驯化成了只兔子,非得急了才敢咬人的兔子。
反抗现实时我总是忐忑的,愁肠百结的。
所以有些奇怪,我人生中对命运为数不多的反抗出人意料,都很成功,那些成功在一种“不得不”的邪恶召唤下也都很要命。比如辞职比如LH,都是影响生活轨迹的谋杀案。代表了我冷酷凶狠的另一面。
登山的念头就是在LH“谋杀案”发生后的阴郁的气氛里逐渐形成的。更明确一点地说,我制造了LH案,但是并没有得到爱情,虽然这是两回事,但都可以看作是要命的转折。而登山的经历类似我作案成功后潜逃的故事。
有整整两年多的时间,我无力处理自己,那种早上无力起床的无力。宿醉、断片和莫名地泪流满面都是常态。不知道哪首歌,哪个音符就会击溃我,我太脆弱了。阳光灿烂让我觉得自己是不该存在的幽灵,下雨和下雪时,总是恨不得想哭,因为走不出无边的痛苦,我会自我怜悯到一定是蜷缩的姿态睡着。经常的呕吐、呕吐如同自我安慰。
有一天,洗手间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脸上一片黑色的印记。我漫长的反应弧经过一分钟从痴呆到理性的过程才意识到:我的眉楣磕破了,脸上大片的黑色是干涸的血。昨晚又断片了,断到进门摔倒都没有意识。我有种恐惧感,同时有种厌倦感。不是厌倦生活的外在,而是厌倦了自己的醉酒,厌倦了挥之不去、没去解脱的痛苦。是种对“痛苦”本身的厌倦:怎么总是一副寻求可怜的样子呢?——我带着厌恶批评着自己。——这多像是造作的苦情表演呀!表演给不存在的爱情,表演给没有取得平衡的自己,表演给脆弱。我在恍惚的时刻看清了自己的本质,对自己充满了恼火,我瞪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恍惚间很冷静很智慧。我意识到“痛苦”已如心灵之锈,我被它焊住了,我需要解脱。我至少需要一种别样的痛苦来规避心灵的僵化和腐烂。我曾经是有力量的人不是吗?现在已然堕落的我没有可以依靠的救援,我只能自我拯救。
偶然闯入我眼帘的一张风景图片里有一条蜿蜒的山路,一条细细的曲折神秘的长线。我突然得到一个错乱的启示:我需要有一个简单的目标并不懈追求,生活需要简化概括成为这种细细的线条,需要这种曲折也需要这种清晰。我受够了情感的折磨,那么可以折磨一下肉体了:探险——我需要承受肉体之痛苦,一种值得夸耀之痛苦,可以书写个人史诗之痛苦,代替这磨磨唧唧情感之沦陷的痛苦。我需要纯粹的痛苦:我需要去山之巅。
对于登山的认知来自于云南著名登山家金飞豹。10多年前,我因为采访而认识了他,就此他成为了我的大哥、朋友兼心灵导师。当他第一次给我讲起他登山的故事时,对于我就像是得到了一种陌生“文明”的启蒙。我第一次从探险家的角度,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还有勇气、生命、突破极限等等人的精神世界在那艰苦卓绝的过程中所能得到的历练。受豹哥的影响我开始读《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一步向前的勇气》等登山类书籍。这类作品往往质朴而生动,充满“探险”本身所散发出的勇敢浪漫的男子汉气概。同时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更纯粹的世界,没有楼宇没有汽车噪音没有斑马线没有规章制度,远离为挣钱而生活的蝇营狗苟。我本能地热爱那种广阔和荒凉的物理世界以及苦行并纯洁的精神空间。
但是是生活可恶的惯性吗?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去实践。好像天然就认为那是遥远且虚幻的浪漫,是不可及的,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物。好像长久的恐吓教育让我已然失去了想象力。你总会认为:传奇与你无关。你总是自我阉割。谈不上探索的勇气,连探索的念头都没有。这种弱小者不停趋向卑微的自觉有时候还被作为美德,温良恭俭让嘛!——而实质上对于我来说这是种愚昧,是一种不自知的自我安慰的借口,是潜意识里对自己羞愧的掩盖,是麻木和懦弱的丑陋面具。
那一天我厌倦了。厌倦了痛苦,厌倦了惯性的心理机制,也厌倦了生活里要达成某种平衡的谨慎的习惯,我厌倦了自己的弱小:登山,我一定要实现。
这个想法吓了我自己一跳,但想法一旦具有了现实性,随之而来的就是随自尊而来的确定性:必须要实现。我想:那是给理想中的我的一个证明。即便这是一种空虚的证明,一种无意义的证明。但我需要那个我的存在。就像诗歌音乐于生命中的存在。我需要塑造出另一个我。
人生的蔓延经常是如此的节奏。产生这个想法后我就必须开始当真了。我心怀忐忑地走出了实现狂想的第一步:吹NB。这是一个我玩弄自己的小花招。我知道如果不给自己压力,没有一种监督,我太能拖延和妥协了。所以我到处诉说我要登山的意愿,一方面是自我勇气的确认,另一方面是带着自信的样子置身于焦点里让假的不得不变形成为真。别人的质疑或崇拜都将成为我可以借助的力量。我假装自己无比坚强,假装雄心万丈,也假装是被虚荣心推着走的,所有的假装就像之前我假装失恋是人生的毁灭一样。我假装的如此像以至于需要付出很多真实的代价:阅读登山教科书、体能训练、吃牛肉喝牛奶。同时学习结绳等技巧,买装备,做路书、做计划。
两个月后,我可以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胸大肌了。那么,真的可以当真了。
我邀请了哥哥跟我一起登山,哥哥是最懂我的人。我潜意识里想让他给我做见证,同时哥哥对我的爱也是我屏蔽痛苦最有力的屏障。大哥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我会更有勇气。目标:都日峰,海拔5431米,位于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和平武县交界。
陌生的成都,陌生的街角,早上6点灰蒙蒙的光线中,我臌胀的登山包被扔进了一辆中巴车的后备箱。我和哥哥和十几个还是陌生人的队友驶出了都市的街道,驶在高速公路,驶在省道,驶在颠簸的山路,驶向荒凉之地。一路风尘都在酸楚心情的浸润中:我是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失败的暴徒,一个饱尝羞辱的可怜虫、一个狼狈的逃避者。同时我正在探索着新的自己,我正在进入未知的未来,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了断,我知道是伤口该结疤的时候了,我知道任怎样热烈的爱没有回应也将蒙尘,现在就是关闭情感闸门的时刻,是成冰的临界点。我将坚强或者说冷酷,我将以决绝之姿态刺穿生活中所有虚伪和矫情的茧房。
我是愤怒的,一种因委屈而来的愤怒。
我也是认真的,我虔诚接受宿命里所有的命题、所有的任务。
因为路遇山体滑坡,我们半夜才带着满满的疲惫,得以入住麻风村。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被子带着霉味,还很冷。所有的条件倒是都符合我的流浪情怀,如同藏身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在全然陌生的寒酸环境里入睡得很痛苦,但人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第二天就没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我也才开始领略这里自然、质朴、野性、寂寞的美。村子在人类能正常生活的最高海拔上,再向上就没有村子了。这让我意识到我们人类生活的空间也就是在这云层之下,海拔2000米的空间内,我们是该敬畏的。我们住的院子张贴着很多登山俱乐部的旗帜,彰显着人类文明的气息。但在我看来是孱弱的。
这里的确叫麻风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但是在村子的寺庙外走过有很多转经筒的长廊时,我更愿意称呼它另一个名字:上纳咪村。而我不想描述高海拔的景色,语言是无力的,非置身其中也很难感受。总之很美。
第一天,俱乐部安排了简单的结绳攀爬之类的技术训练,并讲授了一些登山纪律和规则。教练是认真负责的,但是过于严肃的样子却也是讨厌。他们把自己掌握的登山知识神圣化了,话语里充满了“必须”之类的词汇,还有种命令式的口吻。他们说的都对,但是带着优越感,我不太接受这种荒野环境里莫名呈现出的集中营式的话语方式——好像不管身处何处我们都无法摆脱人类“文明”、“规则”的阴影。我是个懒惰的学员,我讨厌任何矫情和装腔作势的色彩,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是我对自己苛刻所以不自觉地对别人也很刻薄。我来这里只是想做个野人,跟他们依然是城里人的城里人有隔阂。
第二天将要赶到3900米的营地。我最担心的是我的体能,我最关心的是背包。检查背包是徒步登山中最基础最重要的工作。在漫长的行进中,肩上背包的每一份重量都会被身体所感知,疲惫将放大那些压力。所以带什么扔什么:需要在“必需”和“多余”之间,“有用”和“无用”之间做出精准的判断。这需要客观认识自己的承受力,并对即将所面临的状况有一个相对准确的预判与想象。需要想象力和决断力才能整理出最完美的随身物品。取舍之间会充满犹豫,但最终必须让位于理性思考。
检查背包在登山活动中显得很重要,是因为环境的严峻。但它其实也作用于日常生活的世界。“检查背包”的概念也在启发我:在生活中我到底要什么?想怎样?启发我检阅自己的生活目标和情感世界。那让我变得不那么虚荣,并且相对更有原则。我想我上山就是受苦的,是为了精神的涅槃。不在乎享受和炫耀,不在乎干净。所以我每种衣服只保留了一件,并且想好了各种衣服在不同气候里的组合方式。我把一些衣服留在了营地,同时扔掉了死沉的压缩饼干,还有很多之前以为有用其实没用的小装备,啤酒也是需要舍掉的,可是要不要带上足够的烟呢?4天呢?我犹豫着。最终我还是带上了,我的原则是:疲惫中一根烟的安慰,足以抵消我背着它的付出。
第二天,阳光明媚,大家合影留念,然后出发了。10月的山谷色彩斑斓,一路小溪、泥地、碎石,不断上升,我很快气喘吁吁。因为体能和节奏各不相同,一起出发的队伍渐渐也拉成了稀疏的长线。即便是我和哥哥也很难一直结伴同形。我们会相约等待,但是路是要自己走的,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背包,你不能指望别人的同情或者帮助,更没有撒娇的余地。我一会儿超过别人,一会儿被别人超过,独自地走着,就像在抽象的人生里一样。
山上气候突变的厉害。在一天漫长的行进中,一会燥热难耐,一会瑟瑟发抖。阴云不知什么时候就来调戏你一次,降会儿雨让你绝望一下然后又飘走了。教练交代:高海拔最忌讳的就是感冒,要随时增减衣物。所以背包里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衣物很快就乱七八糟起来。当最终到达营地时,小雨变成了雨加雪,外衣已经从单层冲锋衣变成了羽绒服。
支帐篷,铺睡袋,去小溪取水,疲惫中忙忙碌碌。
必须自给自足、自我照顾——在这种严苛的环境下,这简单的真理显现得尤其直白和有力。同时你会更加注重简单行为里的细节。比如你很难有勇气浪费食品和水,需要计算了。登山包放在帐篷里的哪个角落以及用哪些衣物作为枕头也都是需要用心的,那关系到你睡的是否更舒适,穿取是否方便——生活简朴但精致了起来——我是这样认为的。当终于可以脱掉沾满泥巴沉重的登山鞋,躺进睡袋的时候,我带着美好的满足感:一个酣畅的睡眠将安抚我所有的疲惫。
早晨我醒的很早,别人都还在睡觉。我一个人爬出了被雪覆盖的帐篷。空气清冷,天地凛烈,茫茫雨雪里的高原草甸刻画着我的孤独。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呀!我来对了。我想:我早就应该来,我是被召唤来的。这就像是梦里有过的情境,这里像是一直等待着我的到来,我也需要来到这里才能得以疗伤。我的心碎匹配这里的苍凉。
我去小溪取水,烧水煮面。陆续营地的声音多了起来。我们收拾好帐篷、背包,接着向4400米的大本营进发。
海拔在升高,空气越来越稀薄,这是更艰难的一天。而在相互的问候和沟通中,队友之间也相互熟悉了起来。虽是共同的目标,但人们的诉求各不相同。有的人把这当成高级的旅行,在积累吹牛的资本;有的人渴望获得非同凡响的体验,丰富自己的经历;有的人作为运动来尝试;有的人如同寻求刺激的性体验,寻找别样的标榜;有的人过家家一样,来溜达一趟。我呢?我是来消化我的悲伤的,虽然我也附和着别人在礼貌地笑着,但不会是幸福的模样。
我要把悲伤通过身体的劳累去消耗和释放。下午两三点,我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浓雾中,前后没有人,我迷路了——不是,根本就没有路,我是迷失方向了。唯一可见的是上方一块巨石:怎么办?到那里再说,反正是向上,我要到达那里再休息,再想办法。我到达那里才可以抽一根烟。我鼓励着自己,我喘息着,我寻找着登山杖最给力的支点,痉挛的腿艰难地向前迈进。10米、8米、5米,不能停,要完成目标,到那里再喝水,4、3、2、1...当我终于可以依靠在巨石上时,因为没有别的人,我放纵自己留下了眼泪。我已经无力卸下肩上的背包,我靠在石头上贪婪地抽着奢侈的华子。
后来一队骡马欢畅地呼啸而下,从我身边经过。那只能是给大本营运送物资的骡马队,我稍稍安下了心:大本营在上方,会找到的。这石头底下不能过夜。
终于看见大本营黄色的大帐篷时,距离那里大概还要有200多米,但是走不动了。我又休息了20多分钟才终于走完最后的200米。见到焦灼等待的哥哥我就跟难民终于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样,喜涩交加。
咖啡、姜汤、鸡肉、华子、睡袋里躺下的松弛,我贪婪地享受着,但是也隐隐在担心,我还能有力气冲顶吗?
接下来是两天登山技巧的培训,让我稍稍有所喘息。那两天像是在世界遗忘的角落一群人在过着乌托邦式的生活:一起训练一起吃饭,每个人还都分了些为集体服务的任务。大家都是热情高涨的样子。我不知道是否是我过于刻薄,在我看来,所有安排虽是必要,但是不可避免地带着点虚伪,假模假式。我可能太讨厌理所当然的规则了。我觉得任何群体,一旦有了规模有了分工,就会滋生出权力和虚伪的硬刺,那是我厌弃的。我也同样讨厌那个处处被人尊敬的领队。那还是个挺有名的人,我就不提他的名字了。他说话带着真理般的口吻,像只骄傲的公鸡。他把自己掌握的技能当成了武林秘笈一样,当成无限傲娇的资本。我想:你不过就是登山知识方面的既得利益者嘛!至于这么骄傲吗?他的确也刻意像个保护人一样照顾着大家,但是自私和歧视都很难掩饰到完美无缺,一些嘲讽和不耐烦的口吻暴露了他的冷漠,保护人的姿态里蕴含着他对队员潜意识的蔑视。他也很是热情和随和的样子,但是因为内在缺少对人的爱和尊重,那种热情更像是施舍——本质上无人需要的施舍。干吗呢?不知道。可以理解的是在这个被限定的环境中,他所掌握的知识最为重要、不可或缺,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处在中心位置,显得尤为醒目。然而把能力作为权力来看待,还是作为责任来看待会有微妙的差异。无论怎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莫名虚荣是浅陋的。
不理他,我是来登山的,跟他没有关系!与哥哥朝夕相处才是温暖的,仔细盘点起来。自从出外上学、上班以来,跟家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10多岁到现在40多岁。我们重又像小时候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样拥挤在同一个帐篷里了,那种感觉就像是躺在乡愁的棉花堆里,舒适安详。我从未跟哥哥倾诉过我的苦楚,并不需要,那是我要自己消化的东西,不必惹引他的呵护。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就很踏实,随便的聊天都是心有灵犀,真正的爱与融洽莫过于此吧。
我们等待着冲顶的天气窗口期。在差不多确定那天夜里,我有些亢奋的过头了:就要登顶了,那像是人生的一个特殊支点。你不自觉的想要纪念、思考些什么。我辗转难眠,通俗的表述为:往事历历在目。生命中混乱的片段没头没脑地涌现着,我严厉地评判着那些自己,怜悯着那些自己。同时还有一个更强烈、更激动人心的念头在沸腾着:我想象着要在山之巅自拍一段视频,第一时间发给儿子“老爸登顶了,你瞧老爸多么牛逼。”——可以想见,说这段话时一定是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同时又勇敢无畏。——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的差点都要哭了。而就在我沉浸在想象里,还没有沉沉睡去的时候,起床出发的命令下达了。
凌晨3点,漆黑清冷的旷野里,队员们的头灯光鬼火般晃动。天空的星星闪着寒光,脚下的石堆磕磕绊绊。我自我感觉像个行军的战士,但是懵懂的。我为什么身处此地呢?不知道。走吧,走就是了。
一段陡峭的崖壁,几乎让人绝望。我们动物般四肢并用地攀爬着。如果是在白天我肯定想都不敢想居然可以上去,因为现在即便看不清楚都让人恐惧。它过于陡峭,也并没有强有力的支点存在。你脑子里拼命抵抗着摔下去的幻像,越向上越恐惧。一个讨厌的声音还在冷酷地喊着:别担心,相信你的鞋子。好吧,我只能相信,登山鞋6000多呢!应该表现出它的价值。
我终于上去了。天也亮了。我攀爬到了雪线。
我想抽根华子犒劳一下自己,但是教练不让抽,聊什么环保理念,你说多讨厌,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接下来为了相互保护,大家结绳攀登。那是他们所谓的安全理性的方式。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个糟糕的惯例。因为结绳后,大家就必须保持同样的行进节奏。而对于我们这些未经过专业训练,体能个不相同的人来说,个人行进节奏被集体要求所打乱是无法承受之苦。互相的保护中带有相互的拖累和消耗。结绳需在能力相当的群体里才合理。而且这个山峰的危险程度并不至于那么致命。
教条主义害死人呀!我像只被拴住的羸弱的野狗,在领队的牵引下亦步亦趋苦不堪言。我的水杯还买小了。水早就喝完了,我渴的要命,我想用雪来解渴,但是他们告诉我不行,他们说雪会让你越来越渴。我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在经历过精疲力竭后,现在更加知道什么是精疲力竭。我伟大的信念在于“一步向前的勇气”,我伟大的情怀在于:我一定要向儿子证明老爸很牛逼。每一步都是全身的力气。云雾飘过来,队伍停止了行进,前面的身影一动不动、雕塑一般,很快被云雾遮蔽。你失去了时间感、空间感,只有沉重的呼吸跟随着你,不知多久,云雾飘过去了。继续,一步,再一步,再一步。一切如梦如幻。
后来我听见有人说到顶了。这个信息可以确信,因为我看见了阿左。他是第一梯队,早就到了。阿左是我最信任的小教练。他是本真地热爱登山并不以此为炫耀的的那种人。他富有同情心。我近乎哀求地呼喊着他:阿左,给我口水喝。
然后我眼前一黑,晕倒了。
我混乱的记忆里他们给我灌牙膏形态的高能食品。把我用很专业的方式捆绑起来,然后把我拖拽下去。但是我不可遏制地只想睡觉。我抗议着我哀求着:让我睡觉,让我睡觉,不要管我。但他们就是不让我睡觉。他们应该是一副救我于危难很紧张的样子,但是我很恼怒,我觉得他们就像残暴的狱卒一样可恶:他们不让我睡觉。
我后来瘫坐在了雪线位置一个雪堆挖成的“沙发”里。我听见有人说:这个家伙抽烟,给他烟抽。于是我有了一根烟。于是我深深地抽了一口,于是我就又清醒了。眼前的世界特技处理一般,从不断隐黑黑起的眩晕模糊转换成为了清晰。MD,我懊恼于没能给儿子吹上牛逼。
后来有人说我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我丝毫不这么感觉。整个过程中我没有生死的感悟,没有面对死亡的严肃性在其中。我依旧讨厌把我拖下来的领队。他在救助我的过程中体现的并非情怀,只是职责而已。这样说好像没心没肺。但基础是:整个登山过程其实是在有保障的条件下进行的,我所实践的这简单的所谓“极限运动”只是被赋予的光环,没那么严重。我不能矫情。我真的只是懊恼于我没能给儿子吹上牛逼,没能让他为我骄傲。
但不管怎样,这段时间和经历都是有质量的。我的身体像是整个换了一遍零件。我回到城里后更有食欲了。我似乎也达到了之前的诉求:做过野人的我改变了。并不是变得心胸更为开阔。我知道那些痛苦的日子是搬不走的,还在那里。但我有了一种力量,并非遗忘的力量,而是蔑视的力量,一种对矫情的不同情,一种更理性的严厉。那些我厌倦的“痛苦”无力骚扰我了。这很足够。
回城的路上,每个灯火辉煌的城镇都被我们称之为国际化大都市。这意味着我们又能坐在整洁的餐桌上点很多的饭菜,喝着啤酒享乐了。但我在想,登山其实是假装的冒险。“国际化大都市”里、灯火闪亮处,真正常态的生活比登山艰难、危险得多。
但是,山都登过了,我也并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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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三三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3-25 23: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