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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死死关着的门前驻足,徘徊,窃窃私语,急切地比划着什么。我的目光散漫无聊,随意地投向这里的每个角落,每个经过的人身上。我扫一眼房梁上的电子钟:九点三十九分。
“这么设计是有问题的,你不能让他们自己下去,一层楼的人要在五分钟之内全部下去,不然人就要塞在楼道里,就聚集起……”一个人穿着拖鞋在打电话,披在身上的蓝色法兰绒睡衣像一面招摇的旗帜吸引着周围人的注意,虽然它是那样普通,甚至灰扑扑、脏兮兮的。他在统筹规划,顾全大局。
几个纸箱子靠在白色的墙上,里面一律套着黑色的塑料袋,它们分别承担着各自的使命,那是湿垃圾、餐盒、干垃圾等等的归宿。上面的墙面犹如一副现代派画作,飞溅的流星,火红的闪闪发光的恒星,三三两两运行在白色背景的宇宙中,远处还有一团黄色的光晕,好像千百亿光年外的星团。歪歪扭扭的,它们靠着未知的法则运行着,悠然自得,
“我也发现这个问题了,就算是现在这种非常情况,还有人不满意,嫌饭菜这样那样难吃,唉,真是的。”电话声又传进我的耳朵里,它忽远忽近,一会儿像大洋中最深的海沟那样遥远,一会儿又像伏在草叶上的露珠那样触手可及,从它的毛孔里渗出独特的味道。“当然,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钟表红色的显示条:九点四十二分。
人们在60乘60的白色地板上走过,在上面留下一串浅浅的灰色印记,一串串脚印叠加在一起,左右纵横,,前后相接,连成一副巨大的混乱的图画,像丢掉信号的电视机屏幕的雪花,像一大捆十年前的电缆。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幅杰作,它只是浅浅地浮在地板表面,就像落叶漂在镜面一样的池塘上,云浮在明净的空中,它消散在意识中,就像它出现的那样匆忙而荒谬,没有人会记得。电话走远了,运筹帷幄的洪亮嗓音飘散在回廊深处。
“唉,我借的书今天到期了……”一个人忧伤地看着那扇玻璃门外,一只手扶在银色的门把手上,颇像古代凭栏远眺的闺中女子,怀疑的痛苦形于脸上。通常来说那是一扇友好的门,它会为那些急于奔赴自己使命的人打开通路,尽管那些人从来不瞧它一眼,它生来就是玻璃门,生来就注定透明,但今天,他无耻地挡住了这些人的去路。连带着千万吨不堪重负的思念,牵挂,担心和不甘挡在门里,外面是花团锦簇,勃勃生机。他们说,外面很危险。
钟表红色的显示条:九点四十九分。
“行吧,就这样,明天你去领药,这次可不要……”,电话又走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走到我跟前来来了,这次近得离谱,几乎要擦着我的手肘,这里虽然不像几分钟前那样拥挤了,但还是有好几个人的,好吧,这也正常。
清洁工套着一件薄薄的蓝色防护服,把黑色的垃圾袋从箱子里提出来,重量集中到袋子底部,变成一团沉甸甸的东西。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没取走的餐盒和几个四仰八叉敞开着的白色塑料袋,似乎只需要附近走过一个人引起的扰动,就可以使它像荒野的蒿草一般滚动着掉到地上,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过去把一切整理干净。刚刚那个慨叹还书期限已到的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丰满的女人,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带着挑剔的眼神不满地望着门外。她紧紧抿着的红色嘴唇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味道,她甚至不愿意嘘一声来表达自己的轻蔑。“怎么可能?”我听见她无言的咆哮“你怎么敢?”
时间悄无声息地穿过这个闷热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发觉,他们抬头,徒劳地望着天花板,那本该是天空的方向,他们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瞅一眼自己腕上的手表。
九点五十二分。
沙发不再那么柔软了,它变得硬邦邦的,变得不讲情理,它板着脸,一副义不容辞、不容置疑的模样。人们开始往回走,洒落一地的失望、疑惑、无力、愤怒,和愤怒之后长久的无聊。他们走进黑黝黝的楼道里去,没有一点声息,不留一点痕迹,就像他们从未出现一样。
“但是核酸检测的顺序是不能这么安排的,要出问题的,你去跟那个谁再说一下,还有,让保安不要……”,电话还在原地打转,忽而向前,忽而向后,一阵儿眉头紧锁,一阵儿又满怀期待地斜向上抬起头,仿佛穿透了涂满白色腻子的墙壁看到了万丈星辰。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麻雀,抑或一个无知的幼童,我羡慕这些人从自己工作中汲取快乐的本领。我为他们高兴。
此时的一楼寂寥得可怕,同时又显得如此吵闹,如果说刚刚的杂音是对空间的一种填充,反倒产生了一种安静的平衡,那么现在这里就只剩下那位专业人士的洪亮嗓音在肆意回响了。我忽然想起来自太阳的光子孤独地穿越浩渺空洞的宇宙,奔向纯粹的黑暗,在它漫长的旅途中,只有它自己为自己作伴,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
钟表红色的显示条:九点五十九。
十点会有奇迹,我这么想着。
“好的,好的就这样……”,电话走远了。
在这样的处境下,一切行动都是集体的。人们虽然缩回自己一个个如蜂巢似的窝棚里,但却通过手机,电脑,网站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是一个团结一致,闻风而动的整体,就像橡树上的蜂窝,人们现在是真正的蜜蜂啦。
现在这里空荡荡的,我的目光随意的转来转去,反倒不知道要落在什么东西上去,我觉得自己像是半岛的灯塔。我开始担心有人会走到我面前,让我回去,正如多年前妈妈曾对我所做的那样。啊,无限的虚空。
钟表红色的显示条:十点零二分。
“行,好的……您放心吧,我去安排……”,电话又回来了。突然钻出那个深邃的楼道,却不失优雅从容的风度。他很明显在打另外一通电话,因为他在用着与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当然,戴着口罩,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年轻姑娘也跟着走了出来,口罩上面的那双眼睛注定了这是又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女人。接着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一个高挑的中年女士,一个小孩,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
门外传来大喇叭的讲话声,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听不清。
我又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十点零五分。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