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熟人李龟年
人说读杜诗需要一定的年纪,得经过事儿。年纪轻时没有离别,没有重逢也没有故人,总是读不出什么味道。等人生当中有了这些经历,自然会想起曾经读过的诗。
我读诗少,但竟也逐渐体会到了这点。最近忽然间想起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一直不知道这诗有什么高妙之处 。当然,和任何义务教育出来的学生一样,我可以对它本能地进行一番“赏析”:先去了解歧王、崔九、李龟年为何许人氏,再结合“开元盛世”与安史之乱,最后辅以“此诗抚今追昔,世境之离乱,人情之聚散,皆寓于其中”之类似是而非的话。
现在从洋人那里学了写皮毛技术,这种“赏析”还可以玩得更花一些:李龟年是个音乐家,见闻的都是歌曲,故而可以把这一点联结到所谓的 “声音研究(sound studies)”,捕捉静默文字中“声音”。别说,我见清人黄生《唐诗摘钞》中的赏析上来就是:“一、二总藏一‘歌’字”。所谓藏“歌”,岂不就是“文字中暗含(imply)了声音(sound)”么?
再努努力,还可以用“好风景”为题作一个文学中的“空间转向”。黄生拈出了“好风景”三字:歧宅与崔堂都是“好风景”,此时的江南和当年长安其实“风景不殊”,只是“回思天宝之盛,已如隔世,流离异地,旧人相见,亦复何堪?无限深情,俱藏于数虚字之内”。政治的风景和自然风景在时空中的“重叠与错置”,似乎又是个好题目。
要是嫌这些文学理论还不够扎实,还可以申请个基金,上些技术手段,请些个要申请美国东亚系的中国学生做做苦力,录入正史、笔记中的唐人姓名,以“八世纪音乐家与知识分子的交游往来”为课题,制作一张以李龟年为中心,歧王、崔九、杜甫等人为外围的地图,再到“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的会上报告一番,岂不美哉?
当然,这些从洋人那里学来的新本能与我高中时的旧本能并无二致。而且,“析”的技术越丰富,“赏”的情感似乎也更被遮蔽。
我这次想起此诗,是因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首故人重逢之诗的感情之所以精妙,似乎恰恰在于杜甫和李龟年并不相熟。他们不是故交,只能算上是半个熟人。
要说熟,李龟年跟王维这种级别的人熟,《云溪友议》有记:龟年曾于筵上唱“红豆生南国”。要说情,杜甫对李龟年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看看他写给李白的诗:“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又或“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我们就可知他和李龟年最多也只是“半个熟人”。他只是曾经“见”、“闻”过李龟年,但是谈不上“思”。在此诗当中,杜甫也只是“逢”了李龟年,道了声江南好风景,而不是如见着李白一样:“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然而,我这次读,确实觉得此诗的感情是非常浓厚的。甚至,和见着真正的熟人时的那种“共被携手”相比,再逢“半个熟人”的感情甚至更加充沛。
想起此诗前几日,L君恰好自南湾圣母镇西来芝加哥游玩二日,Y君恰好又自西法拉东上芝加哥开会。我便积极热切地组织,约大家一起在中国城川渝小厨晚餐。虽然L君、Y君与我曾都在北京求学,但其实并不常见。Y君本科时,我已经研究生,无甚实质交往,偶尔的“几度”吃饭还是凭借着裙带关系;由于导师之间的关系,我和L君倒是一起当过助教,一起上过几次课。虽然也算“寻常”,但L君毕竟低我一级,在我印象里似乎都未曾闲聊或者一起吃过饭。后来天各一方,也很久未曾联络,直到疫情开始,我们才重新在偶然的机会下成为线上读书会的网友。
Y君素来礼貌,想在我在海德园的寒舍借宿一晚,却生怕麻烦到我。不自觉地频频以“您”相称。虽然我也处于学术的低谷,希望“闭关”修炼,但是他——甚至我自己——都不曾料到,我对他的到来有多么的热切期盼。那日,我和Y君从一起从海德园出发去中国城,L君先到了。从川渝小厨的玻璃窗望进去,她在低头看书,我竟生出一种情怯之感。可正如我见着L君时彼此打趣一般:“我们也是网友见面”,我们过往的生命中也并没有共享很多私人时刻,有的也只是“寻常见”和“几度闻”。从川菜馆吃完之后,我不舍得离去,就提议去甜品店,来延迟分别的时刻。吃喝之类的生理必须往往是人类推延的最好借口,我不喝酒,没办法通过“劝君更进一杯”来完成这种拖延,只能依靠着餐厅之间的行走,来“长亭更短亭”。
更为夸张的是,当天夜里我竟然做了一个喜梦。我不太做梦,更不太做噩梦。即便是做梦,我的梦大多是叙事,很少抒情,故而我起床时常常会重新思考梦中的情节,却不记得有什么感情。可是我对这场梦没有什么情节的记忆:我不停地和我认识的诸多朋友不停地打照面,就如同婚礼上那种游走寒暄的场景一样,很难记得情节和谈话的内容,但是却记得喜。
这是非常怪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一种追忆过往的巨大感情?
更怪的是,当我回忆起我与L君和Y君的谈话时,我惊讶地发现,其实我们并没有谈什么往事。在我们的谈话里几乎没有出现旧友、故地以及老师。我们更多地谈论的是在各自学校给本科生批改作业、资格考试、各自城市的生活等等。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谈论曾经相遇的过往,相反,谈话的主题是此时此地的“风景”。
我相信这是由于“半个熟人”这种奇妙的关系带来的。什么是真正的熟人关系?“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是。因为宫女们相互非常的熟悉,她们共享了太多生命的时刻,有无数共同生活的细节。只有熟人聚在一起才能肆无忌惮地、源源不断地谈论过去。“半个熟人”的相熟程度并不足以支撑他们不停地谈论彼此都参与过的那些秘闻和私隐。然而,半个熟人又和陌生人不一样,他们很清楚彼此来自同一个时代,看到过同一个盛唐,知道彼此无需追忆过去,就能理解对方的心境。故而半个熟人的会面是非常特殊的:由于生活细节和琐事的退隐,作为整体氛围的“时代感”反而更加浓烈。“半个”的限定条件迫使他们走出过往的琐碎闲言,而“熟人”的本质关系则规定了他们和过往的牵绊。
杜甫和李龟年很清楚,他们没有那么多有关过去的闲话说。那些王宅崔堂的几度闻,三两句就能说尽。但是他们见到彼此又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过去。于是他们只能(也只需)—谈论“现在”。此时此地共同身处的“江南好风景”成了他们新的情感基础。和半个熟人谈论现在是一种新的重塑自己和过去的方法。
这是一种新旧之间的关系。在长安的时候,李龟年和杜甫从来没有机会像如今这样“闲谈”。他们之间又近又远的友谊,就如同他们和自己的过去一般——似乎就在昨日,但又十分遥远。但是,当他们开始突破彼此“半熟”的界限,尝试着更加亲密地谈论当下的、分享更多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和自己的过往似乎也更近了一些。相反,如果他们开始直接谈论过往,就会发现彼此之间相当的疏远。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发现,自己和过往的关系也非常的疏远。
这种细腻的情感或许可与“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对看。归乡之人知道自己一定会回到故乡,重新拥有自己的过去。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面对那种必将到来的狂喜之情,故而有意地暂时保持和故人的距离。相反,“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表现的则是一位离人,竭尽全力地保持和一个带有过往气息的人之间的距离,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无法真正亲身回到过去。
杜甫此诗的底色是一种巨大而确定的哀伤,它代表着一种时光逝去的必然性,一种重回过去的不可能性。任何一种重建过往的努力最终都会成为徒劳和对必然性的喟叹。不过,李龟年这个奇特人物的出现似乎给予了这个灰色的世界一种新的可能:通过和半个熟人谈论现在来重塑人际间亲近感,他们可以绕过强大的必然性来重塑自己和过去的亲近感。
越是谈论过往,就越感疏离。越是谈论现在,就越感到亲近。这就是半个熟人之间的那场“江南好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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