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夜话】有一只小刺猬

想起

8.5

江美琪 / 2001

二年级的夏天。姥姥那时还在，妈妈经常带我回去看望她，偶然的一次在稻草堆缝隙里遇见了一只白色小刺猬，遂带回家里阳台给它用干稻草安了个窝。写日记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

真的好小啊。大概我遇见它的时候，它身上的刺才刚刚长全，而且还没完全变硬。稍微碰一下，它就马上抱团，但不会扎伤那时稚嫩的小手。就算它的刺完全变硬而且生出更多，也不会喔，不过，这是我后来才试出来的。哺乳动物小的时候都很不好看，这一点上，刺猬与人都是一样，但那时我只觉得疑惑，为什么这家伙和电视上外观相差那么多呢。

你喜欢吃什么呢？你能够吃什么呢？吃生的还是熟的？你想一天吃几顿饭呢？唔…如果你会说话就好了。——这是刚遇见它第一个月每天写完作业我都要考虑的问题。还是妈妈最懂孩子的心思，在我们尝试给它喂过熟鸡蛋生米虫胡萝卜玉米粒花生米土豆块生小鱼火腿肠生猪肉等等之后，发现这似乎是个无肉不欢的小家伙，从那以后，每次家里买肉都会专门剩一点点切成小片放到冰箱冷冻层里，除了冬天之外的每天都会拿一点放到阳台的陶瓷碟中。至于它为什么爬起来跟闪电一样，是因为刺猬要吃老鼠，这是后来才听姥姥提起的。

风雪载途的冬天，可真是漫长啊。比起我，它应该对这个季节有更深的体会吧。每年深秋，它就会逐渐开始增加食量，进食种类也不怎么挑了，菜叶萝卜之类的顺带地喂一点它也能吃进去，有时喂得晚了，阳台的香水百合球茎就容易遭殃，啊…不过，幸好啃的不是水仙球茎，不然中毒了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仔细想来，那时阳台上的确养过不少毒性不等的植物，含羞草绣球花都还是常见的。还好，它爬不高也啃不到。

自深秋开始的饕餮，会一直持续到初冬的某一天，谁也不知道它体内的生物钟会暂时停摆在哪里，亦无从知晓那天到底是风雪过境还是晴空万里，总之，它的冬眠就这么骤然开始了。它到来的第一个冬天，我一直在想，真的有动物可以不吃不喝也不去卫生间就一直睡觉吗…它到底会不会被尿憋醒呢。被期末支配的那段时间，除去不用去学怎么把牡丹花蕊画得更好的周末，偶尔闲下来也会盯着阳台里塞满干稻草的纸盒出神，想着它会不会突然从哪里探出头来。而进入寒假后，最虔诚的日课就是在午后气温最高的时候守在阳台等它，当然，要把无聊寒假作业突击完的和年前扫尘的那几天自然是除外的。不过，直到吃元宵那天，直到开学那天，我依然没能跟它说声新年好。

日光记起了该向北回归线移动，阳台的樱草似乎嗅觉格外灵敏，带来了第一丝生机。不知道刺猬的词典中有没有倒春寒这种说法，每年它自漫长梦境中醒来的时机，都刚好在天气真正暖和之后。在它初次闭关结束时，比起沉睡的时间，更让我诧异的是它消瘦的程度，说是瘦成皮包骨头，倒不如说是恶病质。当时我应该在秋天再多给它喂一点，我想。睡醒了会吃很多，对这个阳台上的所有生物都适用，醒来的那天，它大概吃了平时三倍多的食物，喝了平时四倍多的水，但让我感到蹊跷的是，地上好像多了些白色的针。原来，它也要换衣服啊。与天气一起变化的，还有家里的那个男人，工作日入夜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虽然他狡辩着说单位忙之类的，虽然妈妈不愿意节外生枝，直觉还是告诉我他闪烁游离的目光不是什么好预兆。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我想，不用你吞那么多，你就把刺猬褪下来的这几百根吞下去就行，哼，你怎么敢。事实证明，那时我还是知道的太少，他确实该吞，而且应该吞更多，但这就是后话了。

天气越来越热。比起它的粪便，尿液挥发的味道似乎更是个问题。除了不分昼夜地开着阳台窗户和经常用84拖地，脑瓜里的小人儿最后只想到了在它经常wc的地方垫上吸水的废旧宣纸，不过，好在它对于在哪里解决生理问题这件事还比较坚持原则。粪便要每次都打扫完扔掉吗？自然课老师是不是在课上说粪便里有植物生长需要的东西来着…？试一试吧。含羞草很荣幸地成为了第一位试用小刺猬营养膏的植株，但不幸的是，还没等到她发散枝桠让我掉头发的时候，她自己整株的头发就迅速变得尽数枯黄，不出一周，含羞草女士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浓度太高的营养物会灼烧植物根系，这是后来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的，虽然惋惜，但可怜的含羞草还是回不来了。就算你从土里发芽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要人类的头发，我给你两根也不是不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也是自那时就晓得的。

光影流转。时间到了五年级的那个夏天。

——马上就要读六年级了，学习上会很紧张，要不然，把刺猬送到你姥姥那里吧？姥姥可以帮你照看它，而且它早晚都有回到自然的那一天。——…那好吧，但你得带我一起把它送回去，你得答应我。

还是那个老屋的稻草堆。把它刚放到地上，它就一溜烟不见了踪迹，大概还是依旧害怕阳光。老屋附近有老鼠和昆虫，幸好，它的身手还是和当初一样迅捷，倒是不用太担心饿肚子的问题。

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能一直做的了主的，而且，当时把它带回家也没有问过它，至于它以后想在哪里生活，我也无从知晓。但一个模糊的念头告诉我，真正的自然，可能的确比小小的阳台更适合它无忧无虑地生活。不过，回去的那天，不开心的感觉却第一次让我体会到了那时还不会写的 辗转反侧 四个字。

六年级的寒假。大年初二。在老屋用手电筒找遍了稻草堆也没看到它的影子。最后你还是去其他地方了吗…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冬眠，有没有深秋多吃点东西再睡觉。希望没有人会打扰你的美梦。

而且。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希望你能有一只刺猬的安稳生活。

至于我，其后迎来的不仅是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挟卷而来的还有改变人生轨迹的一系列变故，不过，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