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一人 —— 余鱼同

一

在金庸先生全部的小说里面，我大概最不喜欢《书剑恩仇录》。原因倒不是因为陈家洛是个标准渣男，而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套路实在有点烂俗。

其实我斟酌了很久，我并不想将烂俗这样不入流的词语加在和金庸先生有关的任何信息上，因为这会令我深深的难过，我是如此敬仰他，如此爱戴他，以至于可能我产生了一个普通人，对偶像的盲目崇拜，令我忽略，或者是可以逃避偶像身上可能存在的一些缺点。

当然，肯定是瑕不掩瑜的。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但很快，我又不难过了。因为我尝试着将《书剑》重新读了一遍。再看的时候，我很轻易的释然了。

我想，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打动人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天生优秀、天生完美，所有的天纵英才，都曾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付出过常人难以企及的心血，这当中，就包括令人颓丧的失败。皆因在他们付出的时候，我们大概还在享受，等我们付出的时候，也远不如他们，那样奋不顾身，那样拼尽全力，只为平生无悔。

诚然，说《书剑》失败是不对的，它放到今天，依然很能打。但这部书和后来的书比，实在逊色太多，好像众多明珠当中的一颗鱼眼。好吧，我还是很膈应，那就众多明珠当中的，一颗淡水养殖珍珠好了。

我重读的是新修版。我在序言和后记中，看到了金庸先生的深刻自省，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一部青涩的尝试之作，了解先生生平的应该就很清楚，写小说，从不是他的初衷，先生只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尽全力而已。

我从中还是看到了十分闪光的一面，比如，在这部书中，我最喜欢的角色——余鱼同。

他不是主角，但他比主角生动得多。这和后来的小说里，配角十分深入人心是不同的。后来的书中，配角固然精彩，但主角更加丰厚。可是在《书剑》里，余鱼同比陈家洛、霍青桐、香香公主、乾隆……都要精彩丰满，即便写他的笔墨并不雕琢，也不多。

但是余鱼同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人。是的，他是一个真实的角色，一个十分逼近人生、迫近人性的角色，他比陈家洛打动我。陈家洛的人设很像少女小说里的男主角，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不够真实，所以这个角色总让我觉得乏善可陈，没什么可分析的，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我不想我第一篇关于《书剑》的人物分析就全是吐槽，我想夸一夸，所以我选了余鱼同。

他是真的值得夸一夸。

余鱼同，是真实的陈家洛。是先生内心一丝隐约的意识，他可能太想宣泄自己对于完美主角的塑造欲了，但他又无法放弃真实带来的震撼，于是产生了余鱼同。

余鱼同满腹诗书，不输陈家洛，但他却反倒没有陈家洛的酸腐气。书中极力渲染陈家洛的才学，看似无意，仍见刻意。陈家洛与乾隆长达半章的吟诗作对，还不如余鱼同夜宿黄河渔船，因感念半生飘零，默默记诵下哈合台苍茫的蒙古长调时，那寥寥数笔。

更绝的是，跨越黄河到回疆的风沙之后，与哈合台分别之际，余鱼同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金笛，吹了一遍哈合台在黄河边，唱过的蒙古长调。悲尽苍凉，一场中原之行，哈合台失去了两个同来的兄弟，即将只身返回大漠，但他却听到了一个汉人朋友对他的高山流水情。

读到这里，我才真正找到了先生关于武侠的真实定义：侠肝义胆，真情真义。

即便我们是死敌，但只要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便敬重你，即便我为了报仇要杀你，也绝不羞辱你，更不会让旁人羞辱你。

这是误会没解开之前，哈合台对余鱼同做的，余鱼同屡次命悬一线，是哈合台保他。

这也是误会解开之后，余鱼同对哈合台做的。

因为在黄河边，他们为了救下官兵手里的无辜妇孺，曾经同仇敌忾。

路见兵匪屠杀平民，在场所有人，只有他俩忍不住出手相救。只有他俩是真英雄。

这是个配角和更小的配角相识一场的小故事，动人之处，像一首诗。

真正的风雅，是将少时所念的所有词句，终于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在每一个悲怆的人生瞬间，都可以与之完美地镶嵌。

那样在心中默默地诵念，就好似自己作出来的一样，因为当下，实在没有比那一句诗，更能形容我的感情了。

比如，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比如，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比如，恰似一江春水，比如，相思枫叶丹……

将生活过成一首诗。

二

在余鱼同这里，金庸先生敢于令他落魄到最深处。他没有了家，没有了钱财，没有了前途，没有了爱情，最后，连英俊的面容，也烧毁了。

先生甚至敢于让他爱上自己结义大哥的妻子，这是绝对不可以出现在完美主角身上的事情。可是，从这里，从余鱼同，我就看到了金庸先生的绝俗。他其实从一开始，便一边写着完美主角，一边在抛弃这种，关于完美的虚妄。

余鱼同的真实正在于此，他对骆冰的感情，实际上来源于他对家、对母亲的眷恋和难舍。他不像杨过那样，自小孤苦流浪，他长到成年，都在体会家庭的温暖和无忧的生活。所以一朝失去所有，他虽然有恨，但他更多一些软弱，他没有那么深的命运附加的激烈，他的烈性，更多的来自一个，得到过爱与尊重的，人的傲骨。

也因此，他的经历虽然惨痛，却没有泛化。他不会像杨过那样，见到一个姑娘，就总要言语轻薄一番，以获取一点点关注和认可。余鱼同只是难以自拔地想要从骆冰身上，重温过去的生活。

很简单的，骆冰是一个标准的富家千金，豪爽、明朗、坦荡、从容、心底无忧。这份无忧的底气，对曾经也这样无忧自信的余鱼同来说，实在太亲切，太想回去了。

回到时光的那一头，回到一切灾难发生的前一天。

这其实正是一个人心底的软弱，也正是一个人不论经历多少痛苦，都似乎难以走出曾经的虚妄的原因。比如我们身边的那些，明明一直深受原生家庭伤害的人，不论我们如何劝，不论父母如何再继续伤害他们，他们都总在回忆曾经得到过的，一点点父母的认同，然后希望这个认同能放大，能变成正常的样子。

但其实这就是个虚妄。再自私无良的父母，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件，为子女付出的事例，这难道代表无私的爱么？

并不。

比如我们所接的案子，一直追着女儿要钱给儿子填窟窿的父母，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要不是我给你奶奶打了生活费，她怎么会养你那么大？

你看，她打了生活费呢！

这就是余鱼同的困境。他一天不走出这个软弱，一天得不到解脱。更何况曾经他经历的，至少都还是真实的，他的原生家庭甚至是温暖的，这于他而言，就更难了。一直苦痛加身的人，他要坚强，反倒是容易的。

云长弓有句话说得好：

“我一直就是苦过来的，所以我只学会了苦，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我是享受不来的，因为我已经觉得，苦，就是快乐了，那就是我的快乐。所以我老跟你说我是苦中作乐，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苦。”

这句话我听罢，只觉得天地也要动容。苦是什么？其实他并不知道。

可是如果是一个曾经得到过许多快乐的人呢？他在命运的风浪面前，在天道的残酷面前，要拿出昂首入风雨的勇气，是难于登天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或者已经是他的潜意识里，他感觉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有一个温暖的角落，不必凄风烈雨。

可是江湖路只有凄风烈雨。

余鱼同决定浪荡江湖的那一刻，是他清明的理智告诉自己，被人庇护的美好生活已经结束，他该长大了。

但，他要真的从情感上接受这件事，还要很久。

果然很久。

三

这一点来说，余鱼同很像耶律齐。耶律齐成长的艰难过程，在《神雕》里没有写出来，在余鱼同这里，可以补齐了。

你看，耶律齐消失了几乎三分之一本书的时间，他干嘛去了？

而你再看余鱼同，他用了将近一本书的时间，在自我折磨，在，走出虚妄。

这就是耶律齐消失的时间里，去干了的事。

李沅芷才是经典的金庸女主。她身上有着黄蓉的影子，又有点像赵敏，别扭起来还有点像阿紫，一路相随的坚定又有点程英的味道。

但是因为像的人太多了，所以她反倒没有那么鲜明，可是也已经足够了。至少能看出她生动的人格。

我很喜欢李沅芷在山洞中与余鱼同的对话，洞外是仇人和强敌，不断地往洞里扔暗器，可是她却问了余鱼同一个少女的问题：你干么避开我？难道你见到我就讨厌吗？

余鱼同自然像一个江湖少侠一样回答：李师妹，你干么问这些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

李沅芷却说：那时候你又要避开我了。

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我当时想。她看起来骄纵任性，但实际上她心底清明如镜。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很快地想出了办法，披了余鱼同的外袍，吸引仇敌，替余鱼同寻了一线生机。

实际上，这一点和赵敏、和黄蓉是一样的，当她们不咸不淡地跟你讨论着风花雪月时，根本早已想出了完胜的计策。

而她能有如此多的计策，却从来不算计你，更不拿来自保，而是拿来护你。

不爱李沅芷，那实在是不正常。

余鱼同的解脱，从毁容开始，最后一点过去残留的印象也烧毁了，他自然不能再软弱了。但余鱼同的成长，是从李沅芷开始的。

红花会的英雄们显然还是太大男子主义了些，这大约还是和先生写这部书时太年轻有关。众人看出了余鱼同的病，只有李沅芷能医，所以也不去管李沅芷委不委屈，一票汉子就开始摩拳霍霍拉郎配了。

李沅芷倒是个清醒得很的女子，她利用张召重逼迫余鱼同，其实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挣扎的机会，她希望看见余鱼同能为自己付出一点点，哪怕是为了报仇而做的妥协。

她那时候大概想的是：我也不要那么清醒罢，只要他愿意娶我，我便什么都不去管好了。

但重伤时的李沅芷，暴露了她清醒的内心：“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

余鱼同便是在这时，爱上李沅芷的。

说实在的，这个情感的转折并不自然。在这个有点突兀的“重伤昏迷”桥段里，李沅芷反倒写得如此真实可爱，这时候的李沅芷，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令人心动的赵敏。是的，她处处都很像赵敏，又处处都比赵敏更令人心动。因为赵敏的软弱，总还是裹在坚强外面的一层东西，而李沅芷的软弱，是从酒心到巧克力皮，都甜软的可人。

赵敏有时候，有点不像女人。而李沅芷，是个可爱女人。

而余鱼同的反应，却十分乏味。他愧疚了，他醒悟了，他发觉自己是担忧着李沅芷的，是爱着李沅芷的。

其实是狗屁不通的。

那个时刻，准确来说，应该是余鱼同开始爱上李沅芷了。什么因为李沅芷的奋不顾身而感动啦，因为看着李沅芷命悬一线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她，导致他分外心疼什么的，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实的原因是他自己不可能意识到的。李沅芷表现出了，走出虚妄的勇气。

这个勇气，余鱼同没有，但他想有。

试想一下，一个女孩，在平安健康的情况下，好似迷瞪了一样狂追一个无情毁容男，不惜身陷险境，不惜与自己老爹为敌。但是，她却在结结实实吃了张召重一掌之后，痛得神志不清之时，说出了她要回家，要死得有尊严一些，绝不再追着余鱼同了。

她说她要放过余鱼同，放过自己，放过这个无理取闹的爱情。

这不是简单的追累了，而是她决定离开自己假设的一切幻想。换言之，李沅芷不是不清楚强扭的瓜不甜，她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一个理想：我努力去试一试，还不行，我就死心了。

而她的死心竟然是出现在最脆弱的时候，是最能引起余鱼同同情的时候，并且余鱼同也确实深深的愧悔了，在当时。

可是她却坚定的拒绝了，无比疼痛的迷糊之中，却无比坚定，坚定得有些绝情。

这体现了她特别程英的一面：我可以想尽办法对你好，但是，我绝不要任何有一点有杂质的感情。

所以反倒在最软弱的时刻，她们这样的姑娘，会最坚强。

这一点，最打动人。她们的灵魂，干干净净。她们的爱情，绝对真切。

这是最令余鱼同震撼的，因为在他的人生里，如果遇到了这样痛苦软弱的时刻，他想的是逃回过去，他想的是远离痛苦。他想回家，和李沅芷不同，李沅芷回家找爹，是要离开所爱，那是更痛苦的事情。而余鱼同想要回家找妈，是要离开伤痛，那是更舒适的事情。

你看看余鱼同这一路，冒犯了嫂子骆冰，他想去死；毁了容，他想去死；毁容后他四哥四嫂来安慰他，他一个人躲起来哭；为躲仇家他一个人逃命，路过一间寺庙，他跑去当和尚。最后害得人家庙毁和尚跑。把我看得，那叫一个气。

四

李沅芷身上有一份独特的孤勇。这恰恰是余鱼同最缺少的。也是他一直想要学会的。

毁容之后，他不论经过怎样的自我放逐，都无法打起精神来好好走他的人生路，他一直不是一个足够坚定的人。原因恰恰在于，他明知道该拿出勇气了，可是他一掏兜，兜里啥都没有。

很可惜，他没有学会李沅芷的那种孤勇。

那是一种对自我的凶狠，敢于奔向人生最万劫不复的大难，尤其当你知道，这场劫难注定避无可避时。

那是从来不放过自己，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傲骨。

这根骨头，余鱼同没有，但好在，不管多难，多痛苦，他愿意把这骨头长出来，他大概只是缺少长出来的秘笈心法。

正巧，李沅芷就是这个心法。李大小姐千里追随，时时刻刻都在向他示范，这根骨头长什么样，该怎么长。

这是一场自我的浩劫，每个人的人生都至少会遇到一次。要是遇到多几次，基本上就能成为一代宗师。

选择迎向宿命的绝望和惨淡，才是一个真正长大的人。别看李沅芷娇生惯养，可她内心很明白，自己做的选择，要自己承担结果。

余鱼同责怪自己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想明白，责怪实则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怎么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而解决问题得自己来了，没有什么人再替你撑着了。

一整部书，这一大群人，不是从中原千里奔袭到回疆，就是从回疆千里奔袭到中原，一大票人跑来跑去，有穿插有包围，你追我我追你，乱七八糟。

真正最有意义的，到底是什么？

我看来就两点：

第一，余鱼同结识了哈合台；

第二，余鱼同有了爱。

其实最开始，他对骆冰的感情，正是他还需要被爱的证明，等到他终于用心看李沅芷的时候，他需要去爱人了。

但不得不说，这份太迂回的人性变化，用短短一个身受重伤的桥段来过渡，实在太不能匹配了。李沅芷的身受重伤，应该只是余鱼同改变的刚刚开始，从这以后，才是一段真正精彩的故事。

实际上，山洞互动才很有爱情的苗头，至少那个时候余鱼同的反应，更像一个有点迷茫的，却仍然真挚善良的少年。至少，在看见李沅芷单薄的背影时，他终于会关怀一个全心爱慕自己的姑娘了。

还有，在李沅芷冲出洞外引开敌人的时候，他伸手急拉，却没有拉住。这一拉，才真正动人心弦。就是这一拉，才让我觉得，余鱼同也还有点可爱，不至于配不上李沅芷。

陈家洛贯穿一本书的三角恋，都不如这急切伸出手的，一拉。

其实从山洞那一折开始，我已经把余鱼同和李沅芷当作了主角，后面的内容我都不太想看了。

可是十分遗憾，余鱼同不是主角，这本书里，大量的时空留给了陈家洛，以及他幼稚的政治理想，于是最生动的人性故事被压缩得很简短。

说实在的，我看着李沅芷和余鱼同的互动，真心觉得十分动人，这两个人是真的像一对普通男女一样，在鲜活地谈恋爱。并且带着江湖儿女的侠义风霜，带着令人向往的恩怨情仇。

江湖人的目标各种各样，但是，只为了一日三餐地活下去这件事，从来不在其中。

这大概就是武侠真正吸引人的地方罢，它永远有远方，爱情反倒是一个陪衬。

但这个陪衬的爱情却比只有爱情的爱情，更深刻，更饱满，更鲜活。

对，鲜活。

余鱼同很鲜活，连他的懦弱都很鲜活，我不会像李沅芷那样爱他，但我会分外喜爱这个角色。

他令我看到平凡的人性，也看到平凡的他，一直不放弃的，做着不平凡的挣扎。

说起来，余鱼同这个名字就挺灵性，很有点子非鱼子非我的味道，又有点类似天地混一的太极，它还很佛性，实际上就是在说：

天下人，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