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姐本纪

我与娜姐忽然见了一面。

自我进城上班，原本一拍即合的聚会骤然减少，守望相助变成隔河相望。周六晚上加完班，我趁着脸上的妆，她趁着孩子上辅导班的空，相约在缤纷城拼吃小酒馆干饭。纯吃，无酒。

那时节雨下得，俗套点形容，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都说春雨贵如油，当天老天爷像年过四十的男人，油腻到犯罪。我开车从城里往外撵，雨刮器张牙舞爪拼命摇摆，依然除不尽眼帘儿的水幕，后视镜形同虚设，全程恍惚不知路在何方，心惊肝颤如临深渊，惟合十祈祷，寄望于其他司机心明眼亮。

好容易挪到昆仑大道，大龙湖畔短短几百米两起车祸，皆是三四辆连撞，雨幕中不见肇事者，只有警示灯孤独地频闪，凄风苦雨里更显无助。湖边雨势浩瀚，如大水倒流四处漫溢，天地一片莽莽苍苍，那车仿佛不是被撞在了路上，而是被撂在了海上。沉舟侧畔千帆过，我捏着方向盘心有戚戚，不禁感到脚底冒汗。直到顺着停车场入口蜿蜒而下，悬着的心才随同车窗外猛然静音的雨声，稍作安稳。这种鬼天气非死乞白赖相约见面，且不表纯洁伟大的革命友情，单说这俩人得饿成啥样。

娜姐早到了，路上说着慢点不急，见面就催我赶紧点菜，说再吃不完孩子就下课了。我边笑边叹，青天白日见个面，活生生搞得像偷情一样。春雨绵绵的夜晚，两个中年女人神色匆匆，卡在小酒馆狭窄的座位上，如同卡在生活的缝隙里，四目相交坦诚以对，直面彼此老去的花容月貌。

陈立先生说，老友的存在，是为了确认自己走过的路。人生海海，寸心未移，道阻且长。每一次寻常见面，都如同时光倒流25年。

初见娜姐于徐师校园，学生时代对她的印象无非文笔好，又毒舌。因着天赐的身高，这女人当年鹤立鸡群玉树临风，又短发锐目冷面薄唇，三言两语将一众小姑娘呛到无语凝噎，是全班女同学的死穴。我身高虽不及她，少时女生男相也帅气逼人。我们有幸做过一年同桌，戏假情真相爱相杀。繁华少年梦里时光喧闹，不曾想过风起萍散，也不敢预言与谁共老，人生玄机总要回头看才分明。

人与人大约可以彼此辨识，同砚情谊得以延续，多少因着底色相似。我虽不如娜姐通透，却有着她藏匿的天然。少不更事，我们共同怨念一着不慎，误入师范歧途。但她成绩优异，低就着实委屈，我压线进校，哀叹壮志难酬纯属碰瓷。后来困于讲台，我们常怀满腹热忱，抒发对彼岸无限的向往。我侥幸逃离，发觉梦想不过如海上三山，未及始终在望，及至，它又飘向别处。娜姐一直留在原地，坐看风起云落，另有一番从容。

于女性中娜姐是特别的存在，比小女人多了坚韧，比大女主少了犀利，久处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君子之风。君子谨言慎行，她偏生三分毒舌。我曾因琐事黯然神伤，她言简意赅手起刀落，对我进行精准的降维打击和二次羞辱。我心情低落急求赞美，她搜肠刮肚落井下石，捎带手还把井口封死。明明神憎鬼厌的行径，偏她做来游刃有余，有以毒攻毒的奇效。

娜姐不算美人儿，个高不瘦，短发及耳，加上只事建设不修边幅，勉强能看出是个女人。但人家名字起得好，拥有东方雅典娜一般的气质傍身，整个人透着智慧女神的冷峻与知性，花样年华又嫁得帅哥一枚。帅是真的帅，二十七八的年纪本就意气风发，相貌加持更显出类拔萃。当年《天国的阶梯》正热播，娜姐将男友比作深情韩主权相宇。我亲自鉴定，更像刚过三十还未起油的靳东，又神似后来的乒坛国手樊振东。咱就说这仨人，任意像一个都不同凡响，连像三人可不得貌比潘安。娜姐对这段婚姻很满意，曾予我以深切的同情，说女人嘛，干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

气死我了。更气人的是，人家过得还好。两人本就是同学，校园虽无交集，但父辈同在一个系统，也算知根知底。婚后琴瑟和谐物我两忘，男人锐意进取专业不俗，娜姐以女流辈中罕见又超然的锐利，跟住十年内每一次房产起势，赚得钵满盆满遍地家业，不几年就成儿女双全财力雄厚之势。每念及此，我就想同她割席而立。不患贫，患不均，上天既给了娜姐满腹才华，何吝我半拉财运。

我尝与娜姐闲话家事，对他们家庭熟稔于心。男人事业有成，顾家爱妻，且热衷健身，笃信自律是最大自由，属于男性基本盘以外的濒危物种，除了逃不出娜姐的五指山，没有别的短板。五年前，男人忽离徐另图发展，蛰居皖北两年后，一举进入业内龙头名企，现如今喝的是湘江水，吃的是小龙虾。据闻眼下率队精诚研发，已超越世界500强的老东家，达于国内尖端水平。算下来履新未及三年，新的职业并家庭规划已赫然在案。

当晚一顿饭，沿着男人出离徐州的话题展开。我对他虽有相对完整的印象，还是深为感慨。聪明女人必然御夫有术，最高境界为不教而教。这些年，娜姐每次提及他，总是毁誉参半，取乎当下心情。总体描述下来，当年性情清高小富即安的毛头小伙子，在贤妻日复一日的熏陶濡染下，爱岗敬业勤勉向上，书写了一册可歌可泣的中国梦奋斗蓝本。

时光是把雕刻刀，温柔又锋利地镌刻青年人的性格。初出茅庐的意气书生，在20年前堪称996的大厂里，勤于钻研不懈奋进，逐渐成为猎头公司锁定的行业精尖。娜姐说，当初他决意离徐，因无法忍受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和即将到来的中年庸碌，不愿垂垂老矣遗憾始终囿于一隅未曾寸进。他说亲眼看过世界，才能给予孩子别样眼界，让他们站在他的肩膀上碰触未来。

我深为激赏，察觉到命运的相似之处。十几年前我立志离开学校，不过是因为放学望见年届退休的前辈，猛然惊醒。若我留下，终其一生也将如她，于方寸之地耗尽生的渴望。后来读《我的天才女友》，轻易理解了莱农为何一次次望向那不勒斯纷乱的人群，发誓终要离开。

无法尽言当下心情，只能叹一句，果然是娜姐的男人。都说配偶是一个人的终极审美，那一刻我既为她得遇良人而欣慰，又庆幸能亲见细碎温暖的人间烟火。夫妻异地已久，眼下各领一娃勉力生活，疫情当前被迫隔绝，依然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艳羡不已，央娜姐为屡战屡败的我略作指点，她果然不负所愿，让我垂目自省闭门反思。

我语塞，说我最该反思的是不善理财且挥金如土，顺势切换话题吐槽春装太贵荷包太薄。果然话语权重又回到手里，娜姐长叹自己一无所有，没身材没相貌没有……花衣裳，我闻言拍案大笑不止，欢快有如少年时。

一顿饭吃得迅如闪电。我竖起虚心的小耳朵，听她掰扯生活琐碎。分别之际，调侃回去定要重写一篇《娜姐本纪》。回来才发现选错了体例，但败军之男项羽犹是史家眼中英雄，娜姐四十岁人生虽细若微尘却别有生动，宛如颓丧生活的无冕之王，应当得起损友一句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