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丽《独自美好》摘抄
午睡醒来,坐在竹榻上,痴痴望着大门外烈日下的木槿花,一阵空虚,寂寞。童年是没有孤独可言的,童年的气场撑不起孤独
多年以后,纳博科夫说,人生在世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难道不是忧伤吗?
世间许多美丽的东西,我只远远的看,或者于内心翻腾不息,从未奢望着要去占有过,唯独栀子花不能,一定要得到,得到则是拥有
这样的夏日,我最爱的还是风声,蝶影,蝉鸣,是夏木阴阴的乡下,是河流纵横的远畴阔野
这些往事于心尖尖上一年年地滑过,到得当下,终成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灵魂与艺术相互提携,映照千年岁月。
这个夏天,我下狠心逼自己读周作人,其艰涩文风有多磨练人呢?是被一场大火悉数烧尽的枯竭荒芜,更是被寒冬大雪冰冻过的索然虚无,字里行间,纵横了呛人的烟味以及拒人的雪意
曾在一幅画前徘徊,这幅画叫《老子出关》,大量的焦墨,点衬出一个老人背影一一在中国人的眼界里,老子一直没有清晰的面目,老子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焦墨的背影,这真是一个神启式的寓言。
汪曾祺用一支笔,在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硬是把自己拉到了一种叫烟熏绿的色彩里,并非如李贺于黑纸上作画的激烈,而是略为收敛的绿,有生机的,永不褪色的绿。绿,又太过鲜妍,所以汪曾祺的绿是烟熏绿,有底蕴,有厚度的烟熏绿,耐脏的绿。所谓不耐脏,也就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略微放放就过了保质期
汪曾祺的小说始终弥漫着水汽,似三月的春汛,淡淡的,倒映着浅粉桃花,一眼望去仿佛哀愁。这种哀愁感,有可能贯彻着我们的一生,也可能是青春期遗留下来的一沓旧信,在某个中年的晚上不经意地再次呈现,翻读间,整个灵魂被洗礼一遍,恍惚着,又成了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迫切地动人着……可是,有许多东西是无以表达的,很多,然后,便有了文学一一文学是供给灵魂起舞的,寄托的,是无寄之寄,无托之托,是沧海月明,也是蓝田日暖
汪曾祺的小说,除了散淡以外,比他的随笔小品又似乎多了一层仙气,跟人世微微地隔了一层,似黑暗的舞台打过来的一束追光,坐在台下的人一激灵,纵使短暂,却也珍视,一如春来,嫩绿把新绿穿上,过不了几天,又换作鹅黄,叫人看着都起了意,忽地一下,李商隐的无题诗出场了: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独自归,是孤单寒凉的,雾气蒙蒙中,一时灭了焦灼之心一一唱戏的如此不惜美意,怎不叫看戏的跟着一道开屏呢?
实则,无论沈的《边城》,还是汪的《大淖记事》《受戒》等,都是一脉,行云流水,姿态横斜,是春上的钩月,坡地的新草,生动,簇新,氤氲着活气,一呼一吸间,如此经年,依旧扑扑新妍,一口口地,不会断了去。这大抵就是经典吧
李商隐的每一首诗,几乎都肯把小我诚挚地放进去。从小我出发,有迷离,更有辗转,极力展示生命的两难:相见时难别亦难,君未归期未有期。人生一场,常常,我们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总是被命运所牵引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人只有在不快乐的时候才有幻灭之感。木心说,文学就是打捞虚无的过程。是的,当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虚无,才有了纷呈的感念,感叹,哀伤
哪里有什么才华?不过是一种挚爱。一一黄碧云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诗中出现许多时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李商隐的一生,仿佛试图通过诗句,力求找到跟自己相处的幽径
于意向以及用典方面,无人匹敌。李商隐一人足可担得起整个唐朝的繁丽,可细思诗句背后,却又是如此清冷寂寥。他仿佛是一个总在黄昏时刻出现的形象,慢慢的向着夕阳走去,渐渐迎来漫天的星辰和无边黑夜。他一生似乎不曾看见过朝霞,是无边的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一个人
年轻时的写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犊的气象与语词的标新立异,到了中年,铺垫的全是浑厚的底气,没有了橙黄橘绿时,却分外字字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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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3-31 07:2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