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侦探电影 - 第三章
原作：我孙子武丸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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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善后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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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实在想不出该先做什么才好，所以第二天我决定再去导演家看看。虽不可能得悉导演的去向，但我认为剧本很可能放在那里。我事先和静子阿姨取得了联系，让她帮忙开了锁，可到达之后却吓了一跳，美奈子小姐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她正在餐厅喝着静子泡的茶，在我开口之前，她就抢先说道：
“没车的话，四处走动会很不方便吧？我也会帮忙的。”
这大概并非对我的好意，而是表现出想拯救公司的热情，但我依旧很开心。
“可是……你怎么来得比我还早？”
美奈子歪过了头。
“为什么呢……？因为我感觉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先来这里。”
一瞬间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这让我很是快活。但随即又一转念，或许任谁都会这么想吧，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撅起了嘴。
“可这样太过分了呀！什么事都推给了立原先生一人。这样逃避责任不太好吧？”
“不，他们一定也有其他要做的事情。说不定现在正在制定导演一去不回情况下的对策。”
静子阿姨端来了茶杯，于是我也要了杯茶。
“还不知道老爷去哪了吗？”
她从声音到表情都显得无精打采，仿佛生病了似的。
“嗯……不过，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么担心——”
见静子阿姨似乎非常担心导演，所以我就这么说了，可是她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导演和小孩没什么两样。我要是不这样唠叨，他就饭也不会吃，澡也不会洗。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该怎么办了。哎，好担心啊。”
在静子看不见的角度，美奈子朝我耸了耸肩。
我只能忍着苦笑，说几句安慰话就开始转移话题，
“……没事的，马上就会回来了吧——好，该干活了。”
“哦，我也来帮忙。”
于是我们逃进了书房，这里似乎是导演家的主要工作场所。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导演，各种尺寸的胶片，录像带，还有大量专业书籍不仅塞满了书架，甚至一路堆到天花板上，令人不敢触碰。因为麻痹大意抽出了什么东西而导致被活埋的事态是我们要竭力避免的。为了不发生碰撞，我们从正中间走进屋内，来到了最里面的写字台。书桌出人意料地采用了设计师用的那种表面倾斜的现代风格。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让人联想到文具的书写用具套装。中间是一台手提式打字机，这并非近来流行的笔记本电脑，而是和打印机连在一起的相当笨重的东西。剧本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所以很可能就是用这个弄的。
“软盘还插在里面。”
美奈子小姐从边上看了一眼，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打开打字机。虽然没用过这种机型，不过应该能够搞定。
“找找打印好的纸，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软盘。”
我吩咐完美奈子后，打开了打字机，屏幕上跳出了选项，我选择了“加载文档”，接着立刻出现了一长串列表“剧本”，“剧本2”，“剧本3”……
我点开了应该是最新编辑的“剧本10”，一眼就认出这是《侦探电影》的一部分，是最后的部分。我滚动画面，一直看到最后。
“没有。”
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这是我们已有的剧本，我接连阅读了别的文件，这些自然是剧本更前面的部分，顺序是按照最后标记的数字排的。
“没有吗？这个盒子里有一沓软盘。”
美奈子小姐指着一个细长的塑料盒。里面差不多有三十多张吧。盒子上了锁，一枚钥匙模样的东西放在箱子上。插进去转了一圈，锁果然应声而开。
“很有导演的风格嘛。”
美奈子小声说道，而我也是同感。
我瞥了眼软盘上的贴纸，无论是“书信” “剧本”，还是“手稿”都极之简略，让人怀疑这些东西对整理是否真的有所助益。我决定一张一张查看下去，尽管感觉这些东西应该都和现在的电影没啥关系。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检查了一遍，果然尽是些无关的东西。其中也有像是私人信件的文件。到此为止没有任何成果，却让我感觉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与此同时，美奈子则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进行搜索，她找到了一叠纸，正在查看里面写了什么。
“这边没戏，你那边呢？”
“不行，啥都没找到。如果是作废的分镜倒有一大堆，但都像是拍摄完成的场景——我想他一定是带着结尾部分的软盘和分镜出门了。可能没有打印，剧本的结局，大概只有那个软盘里才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不是因为他料到我们会这样来找剧本？”
一瞬间我也觉得是这样，但同时也觉得这很奇怪。
“不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我们会做出这种和小偷一样的事情来吗？导演明知我们在这么拼命地找他和剧本，为什么还要躲起来？”
“这个嘛……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失踪的。”
是啊，总之这一切都很不对劲。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导演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
这时，我有了个奇妙的想法。可能是深受打击的表情流露到了脸上，美奈子不安地对我说：
“怎么了……喂，你怎么了？”
“也许——不，算了。”
我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也许？也许什么？”
她攥住我的袖子，像孩子般拽着我催促道。我无法可想，只得继续往下说：
“也许是有人不让他拍这部电影。”
2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开始疑心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搞不好是在认真地怀疑。
“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她的语气分外严厉，我赶忙补充道：
“不不，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罢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一样，真的。”
她咬着嘴唇，似乎开始思考。
“你是说有人把导演……把导演绑架了，顺便拿走了结局部分的剧本？是吗？”
“不不，我只是觉得可以考虑这样的状况——”
可她已经不再听我的话了。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导演为什么只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也能够解释剧本的结尾为什么不知去向。”
“说是这么说，可是——”
“对啊！不管有什么理由，导演都不可能拍了一半就出走了！这是扰乱行为！这是蓄意破坏！”
“蓄意破坏就有点小题大做了——”
“要是这部电影没有拍完，FMW 就会倒闭。有人想把这家公司整垮！”
“等等！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没有人会做这种事吧。”
她忽然双手捂嘴大叫起来：
“天哪！我们得赶紧报警！”
她正待冲出书房，大概是想去打电话吧。于是我慌忙抓住她的手臂，稍显粗暴地把她拽了回来。
“不行不行！报警绝对不行！久本先生不是说过，要是这样做的话，公司就会倒闭的吗？”
我的言语似乎渐渐渗入了她混乱的大脑。
“那……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公司垮掉吗？”
在她那求救般的凝视下，我只得沉默不语。
因为我能做的事极其有限。派给我的杂活我基本上都能干，虽然从没操作过三十五毫米的摄像机，但要是让我干，我肯定能够做到。可倘使要我代替导演，那自然是行不通的。即便有了优秀的摄影师，我也不知道导演在想什么，哪怕知道也一样做不到。要是电影没能拍出来，当然也没法提供公司的救命钱。
最令人困扰的是，除了我之外，也没人能够取代导演——大柳登志藏。
我只能做到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没事，我们一定能找到导演的。”
我说了些安慰的话。
3
我们所做的事是再一次打电话。不过这回的目标是东京都内知名的酒店，如果他真的打算不露行藏（或者这真是绑架），那就不可能以真名入住。但导演是可能为了刷卡而用真名住宿，或者他根本想不到这边会诉诸给酒店打电话这种原始的手段，也没想过要使用假名吧。
我们一边看着导演家客厅里的全国酒店导览，一边往导演有可能下榻的地方打电话。从帝国饭店，凯悦酒店，王子酒店，希尔顿酒店开始，到新大谷酒店，中央大酒店等等，就连山上的酒店也没有放过，但在这三天的住宿名册上，都没有大柳登志藏的名字。
“怎么办？再调低些等级试试？如果是那个导演的话，会不会在商务酒店里暂时将就一下呢？”
我问了一句，可美奈子摇了摇头，似乎没听明白。
那就没办法了，我决定一个接一个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电话费也用的是导演自己的。
我们轮流花了两个小时打了上百家酒店的电话，已经开始厌倦了。
“稍微休息下吧。”
“嗯……到底还有多少？”
听她这么一说，我第一次粗略地数了数，只在东京都内大概有三百家。
“情人酒店和胶囊酒店也在里面了吗？”
“胶囊酒店倒是有的，情人酒店没有，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自住进那种地方吧……”
“那么……旅馆呢？”
“旅馆？”
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从没想到过这个，在东京住旅馆？
“旅馆的数量应该很多吧？”
“那都在都外吧？”
“不，都外当然也有，可东京的旅馆数量也远多于酒店。”
“骗人的吧。”
“真的。”
“不可能的，我见过的东京的旅馆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我也一样，一定是在我们没去过的地方，或者是没注意到的地方吧。”
就在我表示难以置信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从某处找来了资料。这是一本将日本地图和各县的各个数据合订在一起的册子，好像是某书的附录。
查看东京都内的住宿设施一栏，一九八八年的调查结果显示旅馆实数为两千一百零六家。
“两千！查都查不到！”
但仔细查看表格，在客房数方面，酒店总数为六万五百十二间，旅馆则为三万四千九百六十六间，从住宿的人数来看，还是酒店居多。
“快看快看，酒店的客房数超过旅馆的，就只有东京和大阪。大阪还要少一点。”
“真的诶。唔，原来如此。”
这本册子我们看了一会，发现了很多东西。既有理所当然的，也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
“美奈子小姐是哪里人？”
我顺口问了一句。
“……东京。”
她耸耸肩回答道，好像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很无聊吧？立原先生呢？”
“广岛。”
“哦，广岛吗？在哪在哪？”
于是我俩一起看了广岛的各种数据，互相交换了感想。
“啊，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过了三十分钟，我完全忘记了找导演的事情。
“不行！……可是该怎么办呢？去调查旅馆？”
“……总而言之，先搞定旅馆吧。”
“好吧……你肚子不饿吗？”
在这个绝妙的时机，传来了静子阿姨的一声呼唤。
“都来吃午饭吧！”
真是感激不尽。
*
我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打完了所有酒店的电话，半途就几乎放弃了，只是出于惯性而已。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导演在过去的三天内并没有用真名入住东京的普通酒店。不过这本酒店导览发行之后开张的酒店并不在考虑范围内。导览的发行日期为一九八𪚥九年十月，也就是一年多前。
我想他在东京都内至少住了一晚吧。当然了，这并不确定，也可能上了夜行列车，也可能投宿到了邻县某地的酒店。又或者导演并非晚上出发，而是一大早乘坐飞机去了莫斯科。而这个时候，或许他正在麦当劳确认那里的巨无霸汉堡的口味是否和资本主义国家是一样的。
是的，任何可能性都能想象得到。
“不用去附近的地方和车站打听下吗？或许也有人看见过导演吧？这样就能知道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觉得没什么用。再说了，要是问得太多，就等于到处宣扬导演不见了吧。”
“也是……那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事吗？
“要么去问问导演的熟人，看看有没有线索。”
“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不，我只是问导演有没有住在对方家里。”
“唔……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张口就问吧？比起在附近打听反倒更危险。至于业内人士都不知道该跟谁说，更是绝对不行。搞不好那人自己就是出资者。”
这倒也是。去找直接的熟人，事情传播开去的几率会更大，那样会彻底把我们逼上绝路。思来想去，我决定打电话和久本商量。因为电话有扬声器功能，为了让美奈子也能听见，我就将其打开了。
久本先生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不行！绝对不要冒被出资人和媒体发现的危险！只有这点绝对要避免。”
“……好的。可这样一来，既然没有任何线索，也就找不到导演了。”
我天真地希望上面能放过我，但这自然是痴心妄想。
“没这种事吧……那个导演不喝酒就活不下去，我会告诉你导演在东京都内可能会去的店。以后你每天晚上就去两三家串串场寻找导演，纸笔准备好了吗？”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相处时间久总归是有用的。
“嗯，是啊，他会避开我们可能会去的位置……所以应该是很少去的地方。”
他报了池袋附近的三家店，赤坂的一家日式酒家，银座的两家高档酒吧（感觉上是），只把店名告诉了我。
“你知道在哪吧？不知道的话，就给店里打电话。”
“店里的酒钱应该能报销的吧？”
如果不消费的话，酒馆和高档酒吧也不可能放我进去。
然而久本却说：
“蠢货，怎么可能报销？要么自己掏钱喝，没钱就去店外盯梢。”
模仿侦探的行动开始变得越来越像回事了。还要盯梢吗？
“听着，要是导演不在，那么店里的老板娘也好，随便什么人都行，给我找人问问最近有没有人见过导演，要不动声色，说不定还有人在街上见过他呢。”
“……这样的话，就必须得进去了吧？”
“……”
久本沉默了，似乎能看到他一脸不爽的样子。
“喂？老大？”
“……没办法了。不过我只承认最低限度的分量。听好了，只是一瓶啤酒和小菜的费用就由我来出，当然还得有收据。再多就自己掏钱。”
美奈子小姐拽着我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那个，美奈子小姐也在帮忙找导演，她的份也拜托了。”
我以为他会让我一个人去，不过并没有。
“小美？……那就没办法了，两个人一起去不容易被怀疑，所以就替你出了吧。不过收据千万别忘了，明细也给我写上去，只限啤酒和小菜，知道了吗？”
“好好，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等等，别挂，小美也在那里吗？换她听电话。”
我将电话递给了美奈子。
“喂，我是永末。”
“哦哦，小美？”
扩音器里传出了全然不同的温柔声音。
“是我，什么事？”
“你真的在和立原一起找导演吗？”
“嗯，不行吗？”
“不不！不是不行，也不是完全不行。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吧。不过听好，千万别忘了。”
“什么？”
久本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听好了，不管立原看起来多么傻愣愣的，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请一定要小心。”
“哈？”
美奈子小姐困惑地反问道，不过我倒是一点都不疑惑。
久本先生压低声音继续道：
“不，我是说，今后你们可能会深更半夜去夜店之类的地方，所以我才说这种话。要是有人劝你喝酒，要尽量拒绝，只喝果汁。过了十点，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立原，你赶紧走人，可以让他送你回家，但千万别让他进家里去……喂？有在听吗？”
“嗯嗯，在听呢。”
“小美最近对那家伙挺照顾的吧？应该是看他被当成小喽啰被人使唤才同情他的吧？这样是最不好的！”
“我没有——”
“同情常常会被人误以为是爱情。你听好了，不能对他摆出有意思的样子，据我看，他并不是多么危险的人，可你永远不知道这种阿宅模样的家伙在钻牛角尖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明白了吗？喂？”
阿宅模样的家伙？我？——这么说来或许真是这样。正因为有水野这样的人作陪衬，我才觉得自己很普通。可在世人眼里，我也是同类吗？
“——好的，我知道了。”
美奈子筋疲力尽地说道。
“嗯，千万要小心啊。再见啰。”
久本先生挂了电话， “再见啰”是怎么回事？真是恶心死了。
美奈子小姐放下了听筒，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她真是在考虑久本所说的话吗？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的肩膀颤动着，就在我惊讶的一瞬间，她已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立，立原先生究竟会对我做什么啊？十点一过就要回家？我又不是女高中生......是吧？太搞笑了……”
“……哈，哈哈哈……是呢，要是被他知道刚才的话被我听得一清二楚，老大会怎么想呢？”
我边笑边说。或许看起来挺傻的吧。
“真的诶！多功能电话普及开来才会有这种事吧，我也得小心了。”
“对我吗？”
我故意反问道。
“不是……我说的是电话的扬声器。”
“嗯……可你也得小心我呀，不是吗？”
她用试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意味深长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哪怕老大不这么说，我也会对立原先生万分小心的。”
“你说对我……小心？”
真是吓我一跳。女孩子们总是说我没有异性的气息，在一起感觉很安全。这让我的内心十分复杂。
“对。”
“……你觉得我很危险吗？”
“……怎么说呢，危险……或许是这样呢。对我来讲是危险的。”
真是意味深长的发言，可她并未给出更多解释，这是在寻我开心吗？
总觉得心中很不踏实。
4
第二天傍晚，我们约好在池袋见面，但我从来没有在池袋和人约会过，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见面。
“去哪里呢？”
我想了一想，最熟悉的果然还是电影院。
“文艺坐。”
“好呀。”
因此见面的地点就定在了池袋文艺坐的咖啡店。仔细想来，虽说大学时代就在东京生活，但第一次来文艺坐的时候，夸张点说，就是受到了文化上的冲击。哪怕是在风俗店林立的偏僻小巷里，仍不失文化气息（请别笑），但又有些许猥亵的味道，这点与周遭的环境相当合衬，仿佛在表达我对电影的感情。我一眼就爱上了文艺坐，以及文艺坐所在的空间。
现在仍是如此。
坐落于文艺坐的咖啡店，从选址来看，来客应当等同于文艺坐的客人，但不可思议的是，拥有影迷气质的客人往往很是稀少，只要身在其中，感觉就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精致咖啡店，我一个人去总觉得不大适应，不过今天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
哪怕算不得约会，毕竟也和美奈子约好了见面。我俩看起来像是一起来观影的情侣吗？
到了四点，她准时到场，在带着毛皮领子的温暖外套之下，我头一次看见她穿上连衣裙的样子。总感觉她有些怏怏不乐，但刚一开口，这种印象就荡然无存了。
“你常来这里吗？”
“嗯，有些片子除了Le pilier其他地方没有放的。”
Le pilier是一家位于文艺坐内部的小剧院，上映的多为十六毫米胶片的业余、半专业作品。
“那搞不好我们也一起看过吧。”
这个想法倒是挺有魅力。看了同一部电影，可能会很开心，也可能会很失望。我俩聊了一会在这里看过哪些电影，不知不觉就到了五点。太阳已然完全落山，满眼尽是黑暗。我们走到外面，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
我们一手收紧领口，一手拿着地图，首先去了第一家店“Charade”。这是一家很普通的卡拉OK酒吧，年轻情侣进去也毫不足怪，费用是学生也付得起的程度。
或许是气温骤降的原因，虽然才过了五点，店里就已经有不少客人了，不过也能看到里头并没有导演的身影。
“要果汁吗？”
听我这么一问，美奈子笑了起来。
“别呀！啤酒就行。”
我向前来点单的服务员问起了大柳导演，她说她认识导演，但已经好久不见了。我点了两瓶啤酒和一块披萨，在这多呆了一会。在此期间，当另一个服务员经过的时候，我又提及了导演，可还是没有结果。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动身前往下一家店，当然没忘了拿收据。
下一家店名叫“鸟八”，顾名思义，这是一家烤串店，似乎是导演学生时代就经常光顾的地方。我说我在导演手下工作，店主便亲自出来请我喝啤酒。这是一位留着板寸头，眼睛很细的大叔。年龄不详，不过考虑到这家店从导演学生时代就已经开张了，估计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哎呀，他以前就说要当电影导演，没想到真的成了——再来一杯。”
他一个劲地给我倒着啤酒。
“他最近经常来吗？”
“哎呀，最近都没露面呢……是那个吧，现在是不是正在拍新片？”
“是的。”
“真努力啊。哎呀，我也不懂这些，一部都没看过。不过大家都说他的片子拍得不错，这部片子肯定也很棒吧——你们也会这样吧？将来也要自己拍电影吗？像他一样拍出好片子吧。”
他拍拍我的肩膀，快活地笑着返回了厨房。
美奈子笑逐颜开地说道：
“真是个好人呢。”
“……嗯。”
但不管遇到了多么好的人，成果仍旧是零。我们再度回到了池袋的霓虹灯之中，去了今天的最后一家店。
店名叫做“La Mer”，对我来说就是比较高级的休息室，下定决心走了进去，果然不像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松软的沙发，低矮的桌子，女服务员们跪着为我们送湿毛巾。虽然我俩打扮得比平时要正式不少，但这里毕竟不是年轻情侣该来的地方；环顾周遭，都是公款吃喝的大叔们。
“我是忍。”
来到我们桌前的大眼睛女招待小声地报上了名字。这种地方的女性比一般人更难分辨年龄，不过搞不好和我们差不多大。我见她画了淡妆，皮肤非常光鲜，虽说长相并不是那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美女，但那宛如水嫩桃子般充满透明感的肌肤本身已经很有魅力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们坐立不安，她上前问道：
“是第一次来吗？”
“嗯，嗯嗯，别人介绍我们来的……”
我多少显得有些慌乱，不仅仅因为是气氛不对的缘故。
“啊，是谁介绍的？”
她看起来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是叫大柳登志藏的电影导演——”
“咦，你认识小登吗？”
她的表情突然一亮，看来正好找到一个对导演抱有好感的人。美奈子以略微带刺的眼神望向了她。
“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他的手下，现在在拍电影。”
“我知道。是叫《侦探电影》吧？听他说过好多次了——只喝啤酒就行吗？不用担心费用，多喝点吧。对了，我去把导演存在这里的酒拿出来吧。行吗？”
“不，不了，这就有点……”
当我摇着手拒绝时，她说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别客气别客气，前两天他说最近不会来了。真的就完全不来了啊，这是惩罚。全喝了也没事，反正期限早就过了。我还特别替他收着呢，不管了。”
“前两天——前两天是什么时候的事？”
导演在拍摄的过程中应该没空来池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见她将手指抵在嘴唇上思考起来。
“那个，什么时候来着…….哦，是昨天，对对，就是昨天，最近总是搞不清楚日子，怎么搞的呢？”
我和美奈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能看出她也紧张起来。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哦……你们在哪见过面？不是在这家店里吗？”
“不是呢，可把我吓了一跳。我那时有点事，白天去了池袋阳光城，然后就在酒店大厅里碰到了他。”
她把眼珠子瞪得滚圆，好像有多吃惊似的，说起这副玩偶一样的表情，和已故的马蒂·费德曼（Marty Feldman）倒是有得一拼。
找到了！总算找到了！我在心中大呼痛快，但还是拼命地将其藏了下来。美奈子似已无法掩饰自己惊愕的样子，不过幸好对方并没有看她。
“哦……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
“嗯，我也问了。他先说没在工作，然后又说这也是工作的一环。这在拍外景吗？我是不大懂呢——你们也不知道小登在做什么吗？”
“嗯，嗯嗯，那个——因为导演经常自说自话什么事都做得出嘛。”
“哦，那人是爱独来独往。”
她就这样表示了认可。
既然得到了这么多情报，就没必要再待在这家店里了。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决定再待一段时间。在她的强烈推荐下，我还稍微喝了点导演存在这里的酒。从今天见面的时候开始，美奈子就似乎有些无精打采，此刻或许是灯光的缘故，脸色愈加显得苍白。
“……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我一问，她就得救似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她站起身来，匆匆往化妆室跑去。感觉她应该还没有到喝醉的程度，是感冒了吗？
“她是你女朋友？”
忍小姐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问道。
“不，不是。”
“哎呀，不是吗？唔……”
她的脸上浮现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过了一会，美奈子回来了。我问她还好吗，她微微一笑，冲我点了点头。这让我愈发不安。总之我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结完账，两人共花了一万円整。虽然只是两杯啤酒加上一堆冰块的价格，但对于这样的店来讲，也分不清到底是贵还是便宜。我一面朝着阳光城的方向前进，一面兴奋地说道：
“太好了，没想到第一天就找到了……可导演到底在想什么呢？要是不肯好好说话，那就不好搞了。”
可美奈子却带着一副和我全然不同的忧郁表情，喃喃地说道：
“……就算在大厅见过也不代表他就住在那里，还是别这么放松比较好。”
“是吗……要是不住宿的话，导演又怎么会在酒店里呢？”
听到我说了这样的话，她似乎有些生气。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约人见面，进去吃饭的。”
“……话是不假，但这肯定是重要的线索吧？起码我们知道了导演昨天就在池袋。”
“昨天在，不代表今天也在！”
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就这样僵在了原地，她则以一副吃惊的表情道歉道：
“对不起……我有些烦躁——”
烦躁？我想起了她和忍小姐说话时所流露出的强烈视线。或许是在她发现我对忍小姐看得入迷后，萌生出些许嫉妒的感觉吗？还只是单纯因为心情不好？又或者……是那天的事吗？
我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5
“这件事恕我不方便回答。”
我给前台看了事先准备好的导演照片，询问这个人是否入住，年轻的接待员这样说道。我一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便朝美奈子瞥了一眼，开始编起了故事。
“……这人可能是她的父亲。”
美奈子瞬间流露出吃惊的表情，不过立刻就把脸垂了下来，到底还是机灵起了作用。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就下落不明了，母亲因病去世，但她身体不错，目前是一名护士，没给接待员插嘴的余地。
“昨天有人说在这里见到一个很像她父亲的男人，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就急急忙忙坐飞机到东京来了。”
我还没想好是从哪过来的，不过幸好并没有被追问。
“请稍等。”
接待员不知为何背过脸去，躲进了里面，我听到了擤鼻涕的声音。稍后当她回来的时候，眼睛微微泛红。
“那位客人确实住过这里，嗯……他叫牧野雅裕。”
接待员压低声音说道，我一时间兴奋起来，可当意识到她的话是过去式时，又变得满心不安。
“那么，他现在在哪？”
我反问道。接待员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很遗憾……他在一小时前退房了。”
“可恶！牧野雅裕算怎么回事？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因为这次的事情，我头一次打心底里感到生气。很明显，导演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不惜使用假名躲开我们。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都是不可原谅的。
“别这么大声！大家都看着呢。”
美奈子说道。我心想导演有可能还在附近，仍在太阳城里转悠。
“就算你这么讲，那个人……他是想把自己的公司搞垮！”
“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是在为电影做什么事情——总之，绑架什么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时机一到他肯定会回来的。”
她像是强忍苦痛般咬着嘴唇。
“时机？时机？你说的是时机？现在不是说这种悠闲话的时候了吧？再过几天，或许就会有人发觉我们暂停了拍摄，导演的家一直没人。又或者是业内的人，像‘La Mer’的忍小姐一样，在导演本不该存在的地方遇见了他。你难不成觉得只要我们保持沉默，就能将媒体瞒得严严实实吗？”
“够了！为什么不相信导演呢？你不正因为喜欢那个人，因为尊重导演才和他一起工作的吗？你难道就没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相信那个导演的念头吗？——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说错话了吗？美奈子似乎比之前更生气了。虽然到了这个地步，我并不打算说相信导演之类的漂亮话，但仍是想竭力避免被她讨厌的事态。
“……那个……要是能相信就好了……可要是这样的话……”
“不管怎么样，还是放弃寻找导演吧。导演既然想躲起来，那就相信导演，随他去好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我张大嘴呆然地看向她。其他到底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她好似深呼吸般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对我说：
“把《侦探电影》拍完。”
“我们？”
她点了点头。
“嗯，我觉得导演就是为了这个才藏起来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试着撇开他，自己去做——我想这就是导演想说的话。”
虽说她的话我全然不敢相信，可有件事却难以否认。
纵使找不到导演，我们也得在导演缺席的情况下把电影拍完。若非如此，我们的Film Maker Workshop将会永远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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