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7(周日)书摘:李安谈电影;韩东《五万言》;王鼎钧回忆录
1、张靓蓓《十年一觉电影梦》
作为拍电影的人,我不太从观众的角度去看电影。一般观众觉得很自然的事,我就看不到,因为我一直从银幕的反面去看。对观众来说很简单的道理,对我来说,可能要经过一些磨难,才有所体悟。我以前也是个观众,那时候就应该懂这个道理,可是拍电影时没有把它用进去。
有些电影工作者不需要特别体悟就知道这些道理。但对我这种人,是得经过一个过程,才会知道,原来如此。
我觉得年轻人学电影,就应该去实习一些很基本的做工、很实在的拍片道理及技术。其实包括很多名导,也就是用熟的那几招,翻来覆去,招式也不复杂。就像会打架的人,就两三招,能用、用得好,就行。
道理很简单,就看你是不是真能实用。
像我NYU毕业还拿过奖,算是优秀生,又拍电影,又搞戏剧。但毕业后大概又磨了三年,我才想到,原来电影和戏剧不尽相同,通常戏剧是比较浓缩的。短片、长片也不一样,结构不一样,长片不只是比短片多几倍的长度,根本就是不一样的游戏规则。讲起来很蠢,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才明白。从戏剧到电影,我花了多少年,念完书,写剧本又经过多少年,才弄清这个道理。想通了,回头再看,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事,当我抓到窍门后,又能变出很多花样来。所以我一直觉得,基本功必须练好。所谓练好,就是你可以开始应用时,其实也就那几招。
拍片实务,有时不是那么知识性的事,它是属于“街头智慧”,很多是应用常识(common sense)。当然在拍片的骨子里,必须有动人的东西要表达,所谓拍片,只是手段与过程。
以前我问我太太:“你们读科学的做些什么?”她说:“你以为我们科学家是做什么的?经常就做些很笨的事。像食品科学的研究员,每天走段路去烤片面包,再回来,如此重复。”研究室的事多半也是些基本琐事,没什么玄妙,当然当你钻研到高深时,就不得了了。
我们拍电影,很多时候也是做些很无聊、没意义的事。不过,要呈现电影艺术得靠技术来完成。
2、韩东《五万言》
春风让人伤感,只因生机之故。想念逝者、离去的人,他们是一些空出的位置,和我并行于斯。他们就是或者已经化作了这流动的无形的广大。
做一件事,合作的人很重要,不能有习气,要有合作的热情。价值观也应在一个大致相同的范围内。最后才轮到能力(……)相反,前三项中若有一项不达标,于我而言对方的能力就是负数。
3、王鼎钧《昨天的云》
我已经失学很久很久了。
那年代,在家乡,官立的小学逐步淘汰了私人的学塾。战争发生了,小学停办了,私塾又东一个西一个成立起来。“塾”是大门里面两侧的房屋,俗称“耳房”,犹如人之两耳,是四合房建筑最不重要的部分,学而称“塾”,自有“小规模”、“非正式”的意思。
私塾授课,教的是《老残游记》所谓“三百千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外加写毛笔字,高年级学长则攻读四书五经和唐诗。那时家乡父老对洋学堂里的“大狗叫、小猫跳”素不满意,认为能教孩子“补习”一些旧学也是补偏救弊。
楚头林正有这么一家私塾,又称学屋或家馆(……)
父亲把我送进学屋,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来听人家说,他去打游击。
私塾老师都是不苟言笑的人,不过赵老先生对我很和善,一则我是“客”,再则我的作文比别人好一些。学屋里大约有二十个学生,由念“人之初”到念“关关雎鸠”的都有。我念《孟子》,算是中年级,若是编排之乎者也,我立刻显得很杰出。
念“人之初”的几个学弟常常挨打,他们总是背不出课文来。他们爱自己编的课文,“人之初,盖小屋,盖不上,急得哭。”“人之初,出门站,新兴近,向城远。”新兴、向城都是附近的地名。那时我就想,也许课文应该照“盖小屋”那么编。“人之初,性本善”,我未入小学之前就读过,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小学毕业了,依然不懂。
念《论语》的同学,每天背诵都能过关,那是因为老师没仔细听。如果老师知道他把“何莫由斯道也”念成“癞蛤蟆咬了四大爷”,一定勃然大怒。
说来功课不重,我们读四书,一天只读两百字,上午受课(当地叫领书),下午背给老师听,等于考试。一天除了写大字小楷,中午回家吃饭,整天念那两百字,一齐大声念,拖着长腔念,老远听得见,这就是“琅琅书声”。
按照正常的进度,老师对读《论语》的学生讲解课文内容,谓之开讲,学生上午听讲,下午讲一遍给老师审听,谓之回讲,如果回讲时讲不出来,老师重新讲解一次,第二天再回讲。倘若回讲一再失败,老师就对这个学生停讲,这个学生仍然天天领书,有板有眼地念那些有音无义的句子,乡人称之为“念书歌子”。
为了使“书歌子”容易背诵,学生常常自己在乱声诵读中“发明”它的意义。所以,书上写的是“何莫由斯道也”,他心中想的是“癞蛤蟆咬了四大爷”。书上写的是“皇驳其马”,他心中想的是“王八骑马”。
学生挨打多半是为了背书。背诵时,学生离开座位,站在老师的教桌旁边,转过身去,面向同学,这时全体学生一齐高声朗读,以为掩护,说也奇怪,这种伎俩从未被老师制止过。
从赵老师这里我第一次看见“出恭入敬”的牌子。这是一面木牌,约有巴掌大小,一面写着“出恭”,一面写着“入敬”。牌子放在老师的教桌上,“入敬”的一面向上,如果有人要上厕所,他得先向老师报告,得到许可以后把牌子翻过来,露出“出恭”,事毕回屋,再把牌子翻回“入敬”。这是防止学生借尿遁屎遁逃课的一个办法,以致“出恭”变成了“大便”的代号。
我还从赵老师这里知道“戒尺”本名“戒耻”,意思是说,你如果被这个板子打了,那是你的羞耻,希望你知耻。又好像说,这个板子可以改正你的某些可耻的行为。“戒耻”的意义比较丰富,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