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热带鱼
(本文来源是一个梦。)
丽娟和男友决定毕业后留在香港。
他们最熟悉的地段就是学校附近,所以即便丽娟找好了中环的工作,男友也情愿继续住在红磡。她在中环同别人合租,过着普通上班族的日子,男友则不同,还在犹豫是继续留校做RA (Research Assistant)或是找工作。
“喂,你听说了吗,九龙公园泳池要关了哎。”
丽娟在同男友讲微信语音电话。
“嗯。不过好像会改成公共景点。”
男友那头的声音有点远,好像是在房间另一端找什么东西。
“可是我都还一次没有去过!”丽娟把房门关紧,似乎听见了隔壁同租的室友回来的声音,“说起来,在香港这么久,每次去尖沙咀都要路过九龙公园,但最后只进了海港城,明明根本好多东西买不起。”
沉默。
“周末见面吃什么?”
大概过了三十秒,丽娟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网络不佳。
挂断。
这么久以来,他们已然习得了这样的能力:将一切罪责推给时代和技术,例如网络不佳,挂断电话就是必然的选择。不必解释和道歉,不必重复刚刚没听到的话,因为不重要,以及不耐烦。
下次再问就好了,周末吃什么无所谓。
周末要不要见面无所谓。
周日的海港城总是人潮涌动,来来往往拎着行李箱的人拥簇在连卡佛各大化妆品店,厚厚的箱子几乎占据过道的一半。
丽娟见到Ann的时候她已经点好了沙拉。从周二跟男友那通电话后,丽娟陷入了连续三天极致忙碌的死线挣扎,多亏她从fresh year就锤炼出的ddl fighter能力,终于在周五12点之前提交了项目方案。
跨越维多利亚港的超迷你异地恋,这样轻易就能越过的距离反而给了他们不常联络的底气。既然上次说的话不了了之,丽娟索性应了Ann的邀约。
“你等下要买什么吗?”Ann看到丽娟就问。
“不要吧。”丽娟拉开椅子坐下,有点疑惑,“干嘛,你一会儿有事?”
“那我们去看热带鱼吧!”Ann伸出叉子穿透沙拉碗里层层叫不出名字的菜叶,新做不久的美甲在海边午后的阳光下亮光闪闪,“九龙公园的泳池现在有好多热带鱼,像个室外水族馆。”
“晚点再去好了,现在很晒。”丽娟一下子眼睛被光芒刺到,仿佛Ann手里的叉刚刚捅进了自己的玻璃体搅拌,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在转着圈儿卷白色酱汁的奶油意面。
眼睛这么痛,恐怕是前两天熬夜过度的缘故。
她们一直在海港城逛到傍晚。
海边的夕阳永远是最好的,不过她们已经在这座城市呆了四年,未来或许还会更久,因此当那些曾经存在于梦想中的事物(e.g.: 生活在海边)成为一种日常后,人们不免会落入懈怠和漠然之中。怎么比喻呢,就像激情退却后的匮乏爱情。
以前有人问过丽娟,如果下辈子一定要在成为一只鸟和一条鱼之间选择,她会想做哪个?
丽娟的回答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她说:“我要做深海里的鱼。”
其实大部分人都想做鸟,他们说,鸟可以飞,可以看到世界上好多美丽的景色。但丽娟觉得不好,她甚至不想做浅海鱼,那些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永远成群结队和珊瑚礁相映成趣的热带鱼,她不喜欢。
深海里没有光源,所以不需要眼睛。她可以失去这种感官,还可以长得奇形怪状,因为在黑暗里不需要漂亮。
就算她被其他鱼吃掉,也不过是从一团黑暗里被另一团黑暗吞没,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生和死的界限在深海里无限模糊,这给了丽娟无限的安全感,仿佛是一个属于遥远童年的美梦。
她看到了那些游弋在泳池中的热带鱼。
在热带鱼的映衬下,泳池显得不合比例的巨大。那些经年累月逐渐泛白的浅蓝色方砖,仿佛正在和池面涌动的波纹一同摇晃。
然而那些鱼是优雅的。它们在水中怡然自得,缓慢地向前游动,忽然一个转身,摆尾的动作急促又淡然。
就在Ann忙着拍照发推的时间里,天渐渐黑了。
公园里聚集的人群渐次散去。或许是刚刚调整为景点的缘故,这里的池水在夜间没有打光,逐渐染黑的池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鱼快速巡游。
令人惊惧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热带鱼忽然往泳池中通往岸边的楼梯游过去,那是曾经设置给人们的楼梯,铺就着和池底相同的方砖,一路通向地面。那些热带鱼奇异地排成队伍,密密麻麻地顺着楼梯往上,接着在出水的时候纷纷变成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
丽娟很惊讶,这种震撼感被周围人群稀松平常继续说笑散去的事实加倍放大。
她问Ann,这是怎么一回事?
Ann反倒惊讶起来:“你不知道吗?本来这些鱼就是人扮的啊。”
丽娟这才从Ann口中明白,原来城市里不可能会在泳池饲养这么大规模的热带鱼,原来吸引游客的噱头并非这些热带鱼而已。这些扮演鱼的人并不是“演员”,他们是“公务员”,他们参与着伟大的公共事业,这项事业既解决了人口过剩带来的就业问题,还能够作为市民的娱乐活动和城市景观的一部分,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
和Ann分别后,丽娟少有地想去红磡找一下男友。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和男友约好,她很少会在来学校附近的时候想起去一趟那边。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只是一种单纯的倦怠感,好像多走那么十分钟的路是一种罚惩,尤其是当这十分钟的意义与这个男人紧密缝合在一起的时候。
那感觉就像在本不宝贵的人生中,裁剪下来了一块破布,你宁愿扔掉也不想让它被赋予意义,这种意义对她来讲是尴尬且称得上羞耻的赘余。
男友仍然住在大四时学校提供给学生选择的校外宿舍楼,不同的是从架子床搬进了一人一间的合租房里。
她去711买了印尼捞面,跟着人流进入了公寓。
敲门。
从逼仄狭小的门厅穿过,擦身进入男友的隔间,丽娟刚坐下就打开了捞面盒子,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决定。她埋头吃了一会儿,才终于抬头看向男友。
她太清楚了,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或者是他们这一代人共享的一种体验(但丽娟不愿意代表同代人,毕业那年写关于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report时她就发现,自己似乎生存在代际的夹缝之间,随时等待被抛弃)——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下沉,他们也正在无可避免地坠落,说不清是谁的速度更快一点。
这段关系、这个人,是你下坠途中随便抓住的什么,就像溺水的人会尝试握紧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一节浮木、一团内衣还是某个人的手,亦或者是鲨鱼的鳍。
其实相比起谁的手,可能遇见鲨鱼需要更多的幸运。
“你的脸怎么了?”她问男友。对方脸上有伤口,不再流血,但是似乎伤得挺深,能直接看见从里到外翻出绽开来的深红色皮肉。
“没什么,不小心弄到的。”
“哦,严重吗?”
“没事,已经快好了。”
丽娟吃完了捞面,从座椅上站起来,向坐在床沿的男友走过去。
她伸手去摸那个伤口周围的皮肤,食指围绕着那里缓慢地转了一圈。接着,她抬起手指飞快地在伤口上摁了一下,又一边笑一边双腿分开跨坐在男友身上。
她用一听就是故意装出的无辜声音问:“疼吗?”
没有等听到回答,丽娟就摁灭了灯。
几周后到了Ann的生日。她们准备去吃那家学生时代就常去的日式牛涮锅,就在尖沙咀乐道,离九龙公园不远。
酒足饭饱,她们决定步行去维港喝酒聊天。Ann提议:“不如穿过公园吧,再看一下鱼。”
丽娟笑她:“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鱼。”
不过已经太晚了,已经有穿着西装的人从公园里出来,朝向这里热气腾腾的牛涮锅走着。丽娟发现有几个人脸上有那种仿佛鲜红花朵绽放的伤口,还没意识到这份异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Ann就拽着她的手说:“哇,原来是真的啊。”
“什么是真的?”丽娟问。
Ann指向一个拎着彩色小水桶的孩子:“这里的鱼真的有人会带走哎。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人扮的,不过还是没有钓上来就放生,还是偷偷带走了。”
桶里的鱼翻来覆去地挣扎,水花四溅,那孩子提着水桶大摇大摆穿过人群,身边的人们对于这违反规定的行为视若无睹,他们明知道那是人命也毫不在意,只要手上拎的是鱼,就可以自己骗自己。
Ann还在给丽娟科普:“之前看他们在FB说,政府发了新的景区宣传,九龙公园泳池的热带鱼是可以去垂钓的。上钩那么高提成,反正都是签协议做事,大家生死自负咯。有的人钓上来不按规定放回水里而是带走,也是没办法的嘛。”
丽娟觉得自己仿佛被池水淹没,睡眠不足造成的眼睛疼痛令视线逐渐模糊,但她依然清晰地看到了从身边经过的那人脸颊上的伤口,和男友脸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这是鱼钩穿破脸颊造成的伤啊,她想。
此时还是十月,即便是夜晚仍旧是夏季的气温。丽娟刚吃完涮锅,双颊发热额顶冒汗,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却不是。
他们刚从冰冷的水中出来不久,完全没感觉到热,脸色如常,怡然自得。
丽娟拨通男友的电话。
“你没在学校做RA了吗?”她问。
“嗯。”
“看来你找到工作了啊,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在哪里上班?”
“尖沙咀。蛮近的,不用搬家所以也没告诉你。”男友音色如常,仿佛真的在尖沙咀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这样。”
挂断电话后,丽娟给男友发了一条消息:“祝工作顺利。”
十一月末,丽娟和男友失联。
十二月初,Ann约丽娟去海港城买Chanel的圣诞礼盒套装。
圣诞前夕,丽娟的账户忽然收到了一笔钱,备注写:赔偿金。
圣诞节,Ann和丽娟在维港等待看烟火。
同天,由于失踪的公职人员数量过多,引起民愤(但FB扶摇直上的传言说是因为赔偿金过高),政府宣布禁止垂钓热带鱼。
她想,如今自己好像终于可以谈论什么是爱情。
在如此平庸的生活里突然被迫融合了一个人的死亡,一笔钱,和一只消失在泳池里的热带鱼。从今往后,这将会成为记忆里不断被打磨抛光镀金的爱情故事,依凭短暂的热带鱼垂钓期而存在,随着政令禁止和对象死亡而消失。
此刻,丽娟笃信,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