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日本311大地震

photo by 妖妖前言

震奔四以来，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3月11日，11年前遭遇的那场大地震依然记忆犹新。

趁着还未完全忘却，将往事记录下来。希望今后翻阅的时候，还能回想起当初那个傻傻的自己

P1：命中注定的9级地震

P2：比地震更恐怖的是核爆

P3：比核爆更可怕的是人心

1 直击9级强震

虽然我是成都人，却因为在外地工作躲过了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

命中有时终须有，错过了八级强震，还有一个九级在后面。

史上最牛乌鸦嘴广告：时间接近、方位准确、震级一致

2011年春节后，经过艰苦的内部运作，我终于如愿调到了菊花厂的日本代表处。

原以为否极泰来，其实人品守恒定律在很久以前，就由一名叫做塞翁的大神总结出来了。

很快报应就来了。

3月11日下午14点46分，我正在办公室打瞌睡，突然椅子上下抖动，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了几秒后意识到发生了地震。于是我立即起身，却发现地面开始左右摇晃，很快到了站不稳的程度。

从位于12楼的办公室望出去，对面还未完工的大楼顶部的吊臂逐渐弯曲，开始像鱼竿一样随着我脚下地板晃动的节奏甩来甩去。

虽然到日本还不足一个月，却已体验了好几次地震（其实是大地震的前奏），让我对日本建筑的抗震能力很放心，完全不慌。

然而隔壁工位的小姐姐吓得钻到办公桌底下，抱着头一边惊声尖叫一边瑟瑟发抖，眼看身经百战的日本人都吓成这样，我才意识到，摊上大事了……

随后警铃大作，我跟着其他人一起冲向安全通道，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

整个楼梯间不停的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声响；墙壁不断出现裂缝，灰尘从中簌簌落下。从上往下看原本是正方形的楼道，也不时被挤压成不规则的三角形。

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刺耳的警报夹杂着机械男声不断重复“地震，大地震！”，像催命一样。

慌慌张张终于下了楼，随着人流跑到皇居外苑避难。

二重桥外广场早已人山人海，日本人都带着头盔，只有我们中国人傻傻的啥都没拿就冲下来了，有一种luo奔的感觉-_-||

一名妆容精致的OL坐在地上，哭成了大花脸。两辆旅游大巴停在路中间，下来的是一脸懵逼的中国游客，不知他们后面的行程能否继续。

3月初天气还凉飕飕的，回办公室拿了一趟东西，结果发现日本人都没跑，还淡定的坐在工位上办公.......按他们的说法，呆在坚固的办公楼里反而比跑出去安全；如果这种大楼都垮了，那跑出去也没用。

好吧，这果然很日本。

公司让各回各家，拿上手机准备撤，想起广场上戴安全帽的日本人，顺手抓了一个公司的钢盔扣在头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被公司的领导拿去披在“可怜的女生”身上。

到了地铁站才知道，由于地震，所有的公共交通包括新干线都停运了，只能走路回宿舍。10公里的路，坐JR电车只需要16分钟，足足走了快4个小时，也幸好运动量够大，才没让只穿衬衫的我感冒。

本以为发生了大地震，秩序会大乱，没想到日本人还真是淡定。没有人惊慌失措，没有人趁火打劫，大家有序的沉默着走路回家，只见人头攒动、只听皮鞋踢踏，嗯，还蛮有节奏感的。

商场依然营业，各种显示屏清一色的换成了地震紧急速报。超市、便利店里的生活用品被众人排着队默默搬空，并未发生哄抢。

途经自行车店，发现里面人满为患。穿着西装的上班族翻身骑上新车，领带在寒风中飘舞。

因为日本人大多住在郊外，有些地方靠走路真回不去。除了买自行车，听说还有人下跪求出租车捎自己一程。

更多的人没有回家。听一个日本客户说，他在红灯区风俗店里找小姐姐喝了一通宵的酒。

嗯，这依然很日本。

听说汶川大地震时，有位大爷被埋七天，靠抽烟才活下来，于是我也去买了包烟。

回宿舍打开电视，才知道地震有多严重。

汶川大多数遇难者死于建筑垮塌，而地震大国日本的房子相对坚固，即使9级强震，被震垮的也不多，主要伤亡来源于地震引发的火灾和海啸。

印象最深刻的新闻画面是被烈焰席卷的小城，宛如人间炼狱↓

东北地区高达10米的海啸也令人至今难忘。按当时国内同事的话说，看新闻就跟看大片一样，听语气还挺幸灾乐祸，这种心态也代表了不少国人。想起汶川大地震时日本还派了特别救援队，就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2 核爆来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通知在宅办公。

原以为灾害已经过去，只要注意预防余震，一切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没想到地震只是开胃菜，恐怖的还在后面。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遇上核灾。

岛国人民点满了应付地震的技能树，可惜这次遇上个超纲的，刚上台的民主党一看傻了眼：这题我不会啊？！

虽然事后调查了数年，事故报告比历年黄冈考卷拼一起还长，但原因其实很简单：海啸导致建在海边的福岛核电站的发电机失灵，进而导致原子炉冷却装置掉电，致使炉心温度过高引起融毁和爆炸。

福岛原发一号机和三号机爆炸

从3月12日一号机爆炸到3月14日三号机爆炸，整整3天，日本政府宛如《疯狂动物城》中的树懒。唯一可见的动作是派了一架自卫队的直升机（真的只有一架），从高空中向核电站泼水（你没看错，就是泼水），一趟就能洒一点点，堪称“杯水车薪”的现实教材。

这自然是没什么卵用，于是核爆导致放射性物质四溢，后续冷却炉心用的核废水更是祸害到现在，真可谓不负责任一时爽，一直不负责一直爽。

嗯，这还是很日本。

地震一下子就过去了，但核灾却贻害数年，无色无味，看不见避不了，后患无穷。

3月12日第一次爆炸后，公司让所有人撤离到关西。

于是，大家晚上坐上新干线，来到琵琶湖畔的雄琴温泉避难。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去魂牵梦萦的京都，是因为这种原因。

在“避难处”的阳台拍了张照片，第一次住温泉酒店还挺开心的↓

3 职场众生相

灾害是一面照妖镜，各路神仙，开始作妖了。

前面提到，地震前一个月，我才刚从公司的国内办事处调到日本。

为了这件事，托了许多关系、经过艰苦运作才如愿以偿。本以为能从此转运，没想到耗光了人品，在随后的三年里，无论我多么努力，没有奇迹，只有震惊和绝望。

311大地震，则是痛苦的起点。

QQ说说翻出来的当年的flag

有人要跑路，有人要立功

日本代表处，除了常驻员工，还有从中国过来出差的研发。

地震后，有个在客户机房测试的研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买机票回国了。虽然人各有志，惜命无可厚非，不过拿着别人的工资却擅自跑路，不负责任的程度连日本政府都要自愧不如。

有人要命不要工作，也有人要工作不要命。

日本这边的领导，一见地震，第一反应居然是兴奋：哇哦，我司终于有机会突破日本市场了！311当晚就要“组织”人去灾区“抢险救灾”（其实只有几台基站），后来在天涯被骂上热搜才罢休。

当年准备的“抢险物资”，貌似过了很久仍然静静地躺在仓库里。

大概领导们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一将功成万骨枯，名留青史吧。醒醒，大清早就亡了。

朝令夕改，翻脸如翻书

朝令夕改也算中国特色了，作为民族之光的菊花厂，当然不能免俗。

一开始说要坚守阵地，洋人撤了，我司要留下来占领市场、攻陷东京。核爆后风向变了，任老板一句话，又改口说“就算用直升机，也要不惜代价送大家撤离”。口径一天反转数次。

3月18日，领导突然跟我说，你的关系还没调过来，算出差人员，代表处安排统一撤回中国。

好吧，既然领导发话了，我也就溜了。

没想到回国机票一座难求，好不容易才从公司平台抢到一张第二天关西飞香港的天价经济舱（1.6万RMB）。

为了省钱，我在关西机场睡了一晚。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3月中旬的滋贺居然下雪了，离开的时候，琵琶湖上的云层透下天光，用渣手机拍了张照片↓

刚到中国，接到领导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谁让你回国的？”，满脑子问号的我直接被骂哭了。原来因为我的签证是单次商务签，返回日本需要重新办签证，耽误时间。

这里解释一下签证问题，按理说我调动到日本是有公司调令的，走的正规流程，并非私下勾兑，办事处理应给我办工作签。但有些领导就是内心阴暗，非要先办商务签，觉得万一这人不好用还能退回去，丝毫不在乎持商务签从事盈利性工作属于违法，当然更不会在乎员工会因此拿不到外派补助。

我的商务签是你搞的，回去也是你逼的，然后又问谁叫我回去的？谁让我办商务签的？

后来才知道，那个一声不吭跑回国的研发被公司大领导撞上了，高层发话要严惩“私自回国”的员工。日本这边的领导吓尿了，马上改口说从未安排员工回国，所有离开日本的人都是自己的选择

于是乎，回国的机票得自己掏，住宿费得自己掏，还不准回老家，必须呆在深圳。

自己贴钱还挨骂，心理委屈，也要远程加班加点的工作。

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想着好不容易才调动成功，就这么撤了不甘心。如果是现在的话，大概马上就会运作去其他地方吧，毕竟只是打工，在哪不是搬砖？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

背后不捅刀，侏儒能长高

后来才知道，我被人背后捅了刀子，有人去领导那里告状，说他当初劝我不要回国，但我一意孤行。

普通员工互相搞，领导们之间就更热闹了。

手机部门的女领导刚好出差回国，被一男领导捅了一刀，扣了顶“私自回国”的帽子。于是女领导再也没回日本，男领导如愿扶正。

盗他人之物，慨他人之康

前面提到，我的外套被人偷拿去借花献佛，害得我在倒春寒中穿衬衫走了4个小时。

这根本不算什么，还有更刷新下限的事情。

311当天，我囤积了大量的矿泉水和方便食品，花了几万日元（上千人民币）。一个月后我再次返回宿舍，发现房间内被洗劫一空。听说趁我不在，领导安排日本的本地员工在外派员工宿舍“避难”，并“分发了救灾物资”。

幸好因为怕被埋，买的烟我带走了。不然被折磨到快精神分裂的时候，就不能一天抽五根烟了。

地震之后在日本代表处坚持了三年，经常靠抽烟思考如何勾心斗角，缓解压力。奇怪的是，我并未染上烟瘾，离开以后自然就不抽了。

安全帽的故事

还记得地震当天，我从办事处拿的那个安全帽么？因为3月12日就去了滋贺，没机会回公司，安全帽就放在宿舍了。

也不知是谁又去告了黑状，导致我每天被总务电话追杀，后来终于没找我了。我想大概是“开仓放粮”的时候找到了吧。

衣服丢了没人管，私人财物被盗没人管，公司财产，哪怕是救灾物资，那也是一个都不能少。

抢盐，还有歧视

公司那边一堆腌臜事儿，国内这边恶心人的也不少。

不知道谁说的海水被核污染，以后没有干净的盐了。国人纷纷抢购食盐，据说有些人囤的货一辈子都吃不完。

遇到好几个人，一听说我是日本回来的，那眼神就像看到丧尸一样，就差夺门而逃了。

人人闻核色变，结果日本政府一开放个人旅游签（以前只能办团签），又都纷纷涌向日本“爆买”，大概这就是“真香”吧。

天灾其实不可怕，人祸才最有杀伤力。福岛核电站事故是天灾引起的人祸，而刚刚调到日本的我，也第一次体会到人心的恐怖。

又是一年311，东北灾区早已重建，我也离开前东家有七年了。而核废水仍然缓缓排入大海，福岛核电站附近的居民不知何日才能返回故乡。

photo by 妖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