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日子里的光

大学毕业半年来,我在济南站和北京站之间往返了不下十次。
每次从北京出发,经过天津、廊坊、沧州、德州东站,一路上,我的心情总带着些许兴奋,因为这段旅程的终点是与先生相聚。在北京站安检时,我觉得自己和先生就处在一段距离的两个端点,我坐在火车上,两个端点在不断地靠近,最终汇集到一起,既是相遇之后的一段时光的起点,又是上段异地独处时光的终点。
冬天的济南站台空气干冷。北风呼啸着从候车通道经过,黑色的高铁线切割着苍白的天空,周围一片廖阔。先生依然站在候车厅外的玻璃窗前注视着我,我抬头望向他,一片灰霾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一个消瘦孤独的身影立在那儿,像是一面等风的旗。每次我要离开的时候,他总要一直送我到火车站,看着我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廖阔之中。事实上,我并不想他每次来送我。因为每当列车缓缓开动,我伸长脖子看着他的身影在玻璃窗里倏忽间就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的却是先生一个人走回家的孤独情状。这个场景并非我臆想得来,而是有一次我在车站告别先生后,才发现身份证忘在了家里,连忙打车返回去拿,距火车的开车时间很近了,一路上,我无心看窗外的景象,只觉得焦虑难安。直到出租车拐进家附近的那个红绿灯路口时,车子停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身影映入我的视线。沿着路边柏油路走着的正是我的先生,路上的灰尘被往来的车轮碾得到处都是,颗粒状的浮尘在明亮的阳光里格外显眼。先生沿着灰尘飞舞的马路崖子走,脚步有些沉重。想起刚刚他送我离开时,一路上还同我说说笑笑,看我一脸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他在身边不停地宽慰着,没事,忙过了这段时间再回来,到时我去车站接你,咱们去吃大餐。先生一直是个乐观的人,与我多愁善感的性格不一样,他整天都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也看不得我伤心流泪,平素的“十八般武艺”大部分都用在哄我开心上了。那一刻,看着独自走在路边的他,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当他送我离开,一个人挤上公交,回到仄狭的家里时,陪伴他的,只有尘土和孤独。
正是早上八点前后的光景,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来来往往,先生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人群里,如同走在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为离别而忧伤,只是我之前从没在他的笑容里看出他的失落。
我想起去年腊月,先生出差来北京,因为行程紧张,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能拿出来与我见面。我从早上就开始期待,那日滴滴答答奔跑着的时钟似乎都带着一股焦灼的情绪。一直到晚上九点的光景,先生才打来电话,说在前门等我,但只能和我一起吃个晚饭,当夜就要赶回济南去。我赶到约定的那家餐馆时,他正站在门口等我。寒风瑟瑟,他衣着单薄地站在风口,我奔向他,热泪盈眶。在一起的时光总过得飞快,两个多小时的晚饭时间,在我和先生的不断交谈中风一般地溜走。先生要坐火车回济南了。我执意要送他去火车站,但他担忧地看了看窗外的无边夜色后,摇头表示拒绝。我固执地一定要陪他过去,他拗不过我,还是答应了。挤在地铁里,他紧紧地搂着我瘦弱的肩膀,我不时抬起脸看他,尽管一路无话,但是心里却温暖踏实。地铁沿线一路的枯燥乏味的广告也成了颇有色调的风景。北京站灯火通明,广场上多的是来来往往的人,进站口附近,有一对瘦弱的中年夫妻正相互依偎地躺在水泥地上,男人黑黝黝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衣着朴素的女人躺在他怀里,神色安详,他们大概是在北京打工的人,来时一起从家乡出发,离开时也相互做着伴儿。我突然很羡慕他们,他们脚边那共同分担的行李包裹让我想到了“同甘共苦”这几个字。或许是即将离别,所以我变得尤为敏感。我也希望自己能和先生晨昏相伴,但是现实却不允许我们这样,我们分居在两个城市,当我离开或者他离开对方所在的城市,对方便成为独在异乡时候的背景,尽管彼此竭力地呈现出存在感,然而,现实中除了爱情和亲情,要面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只希望我们一路的努力,都能让两个端点靠得再近一些。
我站在送站口,看着先生走在一行人里,过安检,上电梯。进入候车室前,他站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向我挥手,然后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我不知道在最终的相聚前,我们还要经过多少别离。人生这段旅程里,似乎从来没有“永恒的相聚”这一说,我们总是在经历着一个又一个阶段。相聚是一个个阶段呈现的,而别离也相同。相聚的时光来临时,别离逐渐趋近。相聚和分离总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永恒。望着先生背影的时候,我突然能看到多年后的样子,那时,我们都老了,白发苍苍,肩背佝偻。我依然独自在站台上,目送着先生离开。一辈子,就这么在分离相聚中过去了。
每次到达又或是从车站离开,我总遇见不同的人和事。车站就像是一片汪洋,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翻滚着一个个故事,暗涌潮流下,也藏着许多的不为人知。去年冬天,时常有雾霾。一个被大雾包裹的清晨,我挤进密匝匝的上班流里。正是清晨六点钟的光景,潮水般的人涌进地铁。我站在拥挤的地铁中,跟素不相识的人前胸贴后背,尽管我平素排斥与陌生人肢体接触,但在一群疲惫孤独的赶路者中,我的情绪变得出奇平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脑袋一歪,正落在旁边的一个玩着手机的小伙子肩膀上,小伙子只略微惊讶了几秒,便一直保持着肩膀的高度,老大爷在小伙子的肩上酣睡,直到小伙子到站,他才轻轻地叫醒了老大爷。或许,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东西令人觉得不满足,并不亲近的人却要终日面面相对,戴着城市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每次这样的感觉出现时,我觉得这样的时光都是在等待,等待的意义是为了与亲人,爱人,朋友的相聚。于是,很多时候,我在这些时光里感到迷失。难道这些分离的日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等待下一次相聚吗?
儿时,我经常有这样的体会:孩子们总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盼望着节日的到来。我时常拿着一只铅笔,歪着脑袋趴在日历上写写画画,盼着节日那天快些到来,节日在心里渐渐变成一种符号,变成一种令人激动的一种符号象征。但当节日前的平淡日子一天天过去,令人兴奋的节日终于来到时,心里突然又生发出些许失落,在欢乐的时光里,心里总还在惦记着,节日一旦过去,那接下来的日子又变得平淡无奇了。节日里的每个时刻越是过得欢快,心里对平淡生活的抗拒就越是强烈。而现在,对于我来说,相聚的时光便就是节日了。并且我也渐渐地明白,生活的的旋律本就是平淡与欢快交织的,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扎扎实实,有滋有味,才能在欢聚的节日里翩然起舞,不再对即将到来的平淡日子充满忧惧。
相聚的时光如同黑暗道路上的灯盏,它们伫立在街道上,彼此之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迎接一段明亮前,总要徒步穿越两灯盏间的黑暗。在一段段没有亮光的距离中,我们的情绪或许包含着沮丧、敬畏、期待,但却不曾有过迷惘,因为心里始终知道,前方不远处便会有一盏灯,明亮地洒下来,足以宽慰战栗着的心灵。
一次次地走向车站。相聚,分离,像是一个永远不曾停下来的循环。而人生,也在这不断的循环中渐行渐远。无论是站台上流着眼泪的少女,还是候车室一脸平静的奶奶,面对爱人的背影,总都怀着同样热切的期待的心吧。就像我在站台上回头望着先生的时候,突然间就想到了几十年后,我们白发苍苍的样子。
每次出发时,总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盲目地寻找领路的光。然而,不论什么年纪,总有要独自行走的时候,于是我们每个人行囊,走在黑暗里的巷道里。一旦出发,也就就不再畏惧风浪。不论前途还有多少风雨,脚步走得如何匆忙,心里总知道,有爱的人总静静地眺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他们在我们生的道路上,就如同是黑暗里的灯盏,平淡时光里的值得欢庆的相聚节日。
而今,我依然奔波在车站之间,继续遇到陌生的人,继续经历不同的事。只是,与从前出发时的心情不同,我现在期待的不只是与先生的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出发前的准备,出发前每一天我所经历的事,产生的想法,遇见的人,都开始变成风景标注在我的地图里,等到与先生相聚时,我将欢快地与他分享,每一个独自走向他的日子带给我的,无数的时光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