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狗(02)
夏日守卫
伯虎有时很孤独,总想出去,自从有了狗狗,它就不再出去了,而且也没有之前那么活泼。它总是安静地趴在院子里的阴凉处,有时在暑热难当的时候睡一觉,有时静静地盯着狗狗环绕在我们身边玩闹。伯虎做了母亲,身上有种母亲的温柔与持重,可爱早已消失不见。 家院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曲里拐弯的巷子,人走在巷子头,巷子深处就能听到轻缓的脚步声。我背着行囊,拉着行李箱,刚走进巷子,就能听到伯虎欢快的叫声,声音在熟悉的乡村空气里飘来,由远及近,朝我飞奔而来。我蹲下来,内心如海潮涌动,像是拥抱一个久违的老朋友。 其实,伯虎和它的三个孩子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那是在伯虎生育之后,爸爸和妈妈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另外两个狗狗送人,可三个小狗,加上伯虎一只成年老狗,尽管在农村比较好喂养,可四个狗,四张嘴,还是有些勉强。 黄河对岸山的深处,有一处农场,那里属于一个亲戚。亲戚想养一只狗,看家护院,打听到我家,爸爸犹豫一番答应把伯虎送过去。到了计划的日子,爸爸和妈妈开着车。爸爸招呼一声,伯虎欢快地跳上车,钻到车斗里。车出了村庄,穿过沙河,沿黄河边的滨河公路逆流而上,到达渡口,再乘船渡过黄河。过了黄河,迎面就能看到一条柏油公路横陈在眼前,跟着柏油路走了不久,看到一处不起眼的岔路拐进去,再走十公里左右的山路就能抵达目的地。山里的野草已经枯黄,爸爸开着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亲戚带爸爸和妈妈看了伯虎新的住宿,那基本不能叫狗窝,只是山土塌陷,自然形成的勉强能称之为崖洞的地方。洞前有一个木桩,连接着条铁链,上面包裹一层秽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妈妈试探地问,就用这个拴狗嘛?亲戚漫不经心地说,对,就这个。亲戚用脚踢了踢锁链,说,这个结实,之前栓了一只敖犬,敖犬你知道吧?力气很大的,连母猪都能拖动,但没挣脱过。妈妈说,伯虎很听话的,不会乱跑,我们都不栓的。那好的很么,亲戚说,先栓两天,等适应了,就放开。 伯虎第一次进山里,漫山的向日葵让它兴奋,硕大的蜻蜓,叫声清脆的小鸟,甘甜的泉水,一切都过于美好的装饰着那个下午,一点都不像离别的场景。爸爸唤它过来,它再一次展现它霸气的一面,从河谷对面的草丛中,急速穿过,像一支利箭一般,飞奔而来,身后扬起干燥的沙尘。事后,妈妈回忆说,那天伯虎高兴坏了,感觉要飞起来了。 到了返程的时间,见到爸爸和妈妈上车了,伯虎焦躁不安地围绕着木桩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试图冲向他们,可每一次都被坚固的铁链拉回地面。等到爸爸的车开动,伯虎的焦躁就变成了痛苦的嘶叫。妈妈不断回头看,泪流满面,一面责怪爸爸车开的太快。妈妈说,开那么快干嘛?说不定伯虎会追上来。 “怎么可能?”爸爸说,“那个铁链你又不是没看到,那怎么可能挣脱?” 妈妈不说话了。她知道那条铁链很坚固,要挣脱是不可能的。可是,内心又一个声音,告诉她,或许伯虎天赋异禀呢?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妈妈忽然隐约听到一声狗吠。你听到狗叫了嘛?妈妈问。爸爸笑起来,这荒郊野岭,怎么可能会有狗叫?不是,我真的听到了,妈妈坚持说。 这时,爸爸接到亲戚的电话,亲戚在电话里惊骇地大声喊道,“狗跑了,狗跑了。这个狗他妈的要疯掉了。”爸爸问,“跑哪儿了啊?跑哪儿了啊?你倒是说啊!” “追你们去了,沿着路跑的,”亲戚匆忙地大声说,“你沿路看着点,遇到了你就赶回来。我开车去追。”妈妈在旁边听到了,焦急地问,“伯虎怎么了?跑哪儿了?” 爸爸一脚刹住车,一面说,“伯虎追来了。” 车停在一处山谷里,两边的高山乱石林立,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他们下车站在阳光里向来时的路望去,雨水冲刷后的沙石路面上空,空间扭曲,什么也看不到。妈妈爬上旁边山坡,踮脚眺望。等了一会儿,爸爸大汗淋漓,叫妈妈下来。“下来走吧,可能没追来。” 可正当妈妈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啊呀叫了一声。伯虎真的追来了,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伯虎,真的是伯虎。 爸爸重新下车后看到,在隐约闪现的弯曲山路上,有一道黑色的光影贴着地面快速逼近,再近一点后,爸爸看清楚了。伯虎在乱石嶙峋的山坳里奔跑,舌头乱飞,耳朵向后舒展,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几乎伸展成一条线。妈妈迎上去,伯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舌头伸出来,垂在地上,可眼睛仍紧盯着妈妈。 过了很久,时候不早了,爸爸催促着赶路。他阻挡伯虎上车,手里拿着石头故意挥舞,呼喝,试图让伯虎回农场去。伯虎低声呻吟着,慢慢向后退去,等到退到一处山石后面,爸爸才再次上车,继续启程。 妈妈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不断向后看,不出所料,她再次看到伯虎在荒山里的乱石间时隐时现。爸爸停下车,手里再次拿着石头,紧走几步,嘴里发出呼喊的声音驱赶伯虎。这次伯虎只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躲着,它不靠近,也不回头。 如此反复几次,眼看着山路到了尽头,伯虎仍旧后面跟随着,妈妈叫爸爸停车,她下来朝着伯虎叫道,“伯虎,伯虎。” 伯虎在一处黑色巨石后面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妈妈。“伯虎,来,”妈妈招手,“我们回家!来,我们回家!” 伯虎登时像是被点燃的鞭炮,一下子跳起来,几步就跨到妈妈身边,亲昵地围着妈妈跳,嘴里发出委屈的呻吟声。
伯虎后来死了,食物中毒。 有一段时间,伯虎每日例行出门游逛的习惯,多了一个伙伴,那就是它的儿子狗狗。它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田野,还有村镇上的沙河,那里有它所有的朋友。那是属于他们的乐园。饿了就去路边觅食,渴了就去黄河里喝水,喝完之后就散着步子,慢悠悠地回家。据妈妈说,她有好几次看到它们两个喝完水,沿着沙河路,一前一后跑过来。她呼喊一声,它们发现她,兴奋地跑过来,绕着妈妈的腿跳。 那几年,村镇上有很多流浪野狗,终日游荡在街道上,觅食、晒太阳,对过路的陌生人一起骂骂咧咧。村子响应号召,开展乡村旅游,人们认为野狗有碍村子的旅游形象,但没有人站出来,采取管制措施。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谁在野狗们长期聚集的地方,抛了一包拌有毒药的食物。野狗不知有毒,分儿食之。第二天,人们在很多地方惊慌地发现许多奄奄一息的狗尸体,以为狗得了瘟疫之类的疾病。 这一次投毒事件,引起村民的对投毒者的不满,茶余饭后恶毒诅咒那个投毒的人,太过狠心。然而,自此次事件之后,投毒事件开始层出不穷,好像突然发生的投毒事件,提醒了那些苦受野狗骚扰的人。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尽管对一些事抱怨,不满,但都不愿意做那个第一人,等到有人率先站了出来,他们一边指责,一边又做出同样的事。有好几家人听到自家的狗,忽然在深夜里发出让人心悸的悲鸣之声。主人出来查看,只见狗躺卧在地上,嘴角流淌白色泡沫,双眼散淡,胸口轻缓地起伏,一家人乱作一团,喂药的喂药,灌水地灌水,但还是没能挽救。 自从出了投毒事件,家养的狗开始被禁足,村口的街道出现久违的空荡。就像小时候,黄河出现溺水事件,所有的孩子被严格管控,严令禁止靠近黄河。妈妈不允许伯虎出去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伯虎还是带着狗狗溜了出去。那天妈妈在午睡,隐约听到伯虎回来,没像往日那样来找她。妈妈觉得奇怪,出来查看,一出门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伯虎看到妈妈,挣扎要站起来,刚站起来,摇晃着走两边,跌倒了,又要站起来。嘴角不断溢出白色泡沫。妈妈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慌乱中想起来唯一方法就是催吐。她和爸爸给伯虎和狗狗灌醋,然后灌了阿司匹林。 伯虎死了,狗狗奇迹地活了下来。 那时我在东北读书,听到消息,也跟着哭了稀里哗啦。我躲在被子里哭,哭到不能自已,哭到后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那时寝室里就我和行仔,我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然后出门了。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行仔有很高的情商,不安慰,不询问,让我静静的发泄情绪,直到完事。 接下来是狗狗的故事,故事不长,因为它失踪了。 狗狗没能继承她母亲的矫健身姿,狗狗身材矮小,长长的花色毛发,一直拖到地上,尾巴也一样,像一把扇子,看到我们就摆来摆去。狗狗中毒恢复以后,妈妈发现它不会叫了,也不会自己偷偷溜出去玩,偶尔跟着妈妈出去,见到想吃的或者别人投递的食物,也不会擅自吃。它站在旁边,看看食物,又看看妈妈,若妈妈说,吃吧,它才会咬起来。 就在投毒事件不久,有一年春天,大街小巷里,突然出现一群收狗的贩子,一只三十到五十元不等。狗狗就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妈妈和爸爸找了很久,每天大门也不关,担心狗狗回来进不来。他们去黄河边,田野里,到处向人打听。一无所获。 过去一个多月,他们终于放弃,只能猜测是被收狗贩子抓走了。我见过那些收狗的贩子。他们开着一个小型拉货汽车,车厢经过改装,安置一个由指头粗细的钢筋焊制的铁笼。铁笼里的有几只狗,浑身脏兮兮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来往行人,不吼不叫,奇异地安静。它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吗? 狗狗的失踪,让妈妈对那些收狗的贩子极度不满。她认为那些人太残忍了,都是些冷血的人。我给她打电话,有时谈起狗狗,她就变得激动起来,十分肯定狗狗就是被收狗的人捉走了。她说:“捉走了,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不过,很快她又抱有希望。“万一狗狗只是跑远了,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妈妈对狗狗的失踪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我提议再养一只的时候,妈妈像是被扎到了一样,立刻拒绝。“再也不养狗了,伯虎死的时候,把我难受的,哭的了眼泪了(流了很多眼泪),后来,狗狗又丢了,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实际上,后来我们见过一次狗狗,那是在一个地理节目拍摄的视频里。狗狗失踪那年的春天,万物复苏,春苗刚露出嫩芽,远望过去绿油油的。遍布村镇的香水梨树开满白色的梨花,引来许多踏春出游的游客,还有一个寻找美景的地理节目。节目播放以后,视频在当地人的朋友圈里传播,我也点开来看,然后,惊喜地在视频里发现狗狗出现在上面。 狗狗在一处田埂上,周围有许多黄色的、粉色的蒲公英小花,两边是延伸至远处的绿油油的麦田。它正从田埂边往远处走,走到田埂中间,忽然停下来,扭回头看向正在拍摄的镜头,过了一会儿,它回过身子,沿着田埂跑远了。